2015年9月30日 星期三

ABC狗咬彘 5


暗中,毛斷阿姑心知是馬太牽著伊的手行出戲園。大街一年最寒冷的暗暝,店面提早關了,虛微若戰時末期的宵禁,那年五月底上午,米軍轟炸機密集轟炸台北城三點鐘久,大火焚城連燒三暝日。消息傳來,人心驚惶,那之後戰事狀況充滿了不可言說的鬱悶及神祕的期待。四兄記得天欲光時翹望天邊估計敵機出現的可能,老父講過上世紀大街兩次大火,火光燒紅半邊天。馬神父仰望冬天清朗的夜空,記得的是那粒伯利恆的星,及四兄交換今晚的心得,拆掉時間的牆圍,讓信心出來,唯有信心就找得到失蹤的那隻羔羊。若酒醉,馬神父雙眼有火光,日頭是太陽系的中心,茫茫的大海,無限廣大的星空,人的位置在哪裡?人相信伊所看到的,這是容易,上帝的意志卻是隱藏伊自己,如何堅定信念確定那個看毋到的,並且追隨若一隻直直射出去的箭,如何讓信心時時盈滿若柴桶的水,啊我亦是時常感到軟弱、徬徨。因何我會飄洋過海來到啫遙遠的海島的這個鄉鎮,因何我突然變成一個老人了,我得到的知識譬如及(與)一片番麥田比較毋過是一穗。我還記得自己只毋過是一個少年,在一個光亮溫暖的春天,行過學寮的草地,欲去教室學習古老的拉丁文,但那日我的心思動搖了,我逃課,身軀內有燒爀爀的啥粅踙我往山頂去,結果在一欉開滿新葉的大樹下睏去,所以干是那個少年那日作夢,夢見給派遣坐上大船穿過海洋像我某一位古早的祖先,還是現在老了的我想欲反背當初的夢?甚至做了一場思念家鄉、少年的夢?老實講,當初我追隨那位偉大的聖徒先輩馬泰奧蕊奇(利瑪竇),接續先輩的志業,四百年前,伊二十六歲出海,五年後進入唐山,五十八歲在京城蒙主寵召。現在看馬泰奧蕊奇一生的經歷,自歐羅巴到亞熱帶,高山大海若濃縮在水晶球內。我咧,我干會埋骨在此?還是老耄耄時再度飄洋過海回到教會的養老院終老,那會是怎樣的旅途?我已經夢見老母的死亡,厝後寒天結凍的水塘,我看見薄冰下老母倒著,頭鬃一層霜,青葡萄色的目珠,目珠仁若葡萄籽,透明的魚泅過兩個耳孔。老實講,我亦早就習慣這款的氣候,居然感覺寒冷,在家鄉這溫度只是秋天啊。
彷彿看到馬神父就是死在一個曼陀羅花盛開的日子,白色而根莖發青的曼陀羅花樹包圍著烏衫裙若暗暝的大風。
寶珠有娠了,六嫂講,汝大娠大命(懷孕了身份變重要)柴屐毋好穿了。毛斷阿姑為替寶珠欲出世的紅嬰也做衫,清出樟木箱內的舊衫,披掛兩竹篙曝日,有老父的西裝、八兄及明子的扶桑浴衣、陳嘉哉的一襲學生服。正中晝,毛斷阿姑在兩列舊衫褲之間,若枵狗(餓狗)深深齅著那樟木芳,尤其是陳嘉哉猶原存在的體味,褲袋內栣出一粒樹籽,擠破,伴隨那野腥味日頭內游移著魂魄若一陣煙,使伊癡迷。
心悶(思念)的暗暝,紅毛鐘晃動的聲很清楚,大雨之後的溪水那般濁的電火,伊照鏡看見內面及現實相反,一大陣蚼蟻抬著一隻死蠖蠅,時間倒退,背後的紅眠床是嫛也在生最後的停留,嫛也陷眠,無嘴齒但咿咿喔喔講的古早的言語;再看,自己的兩粒乳下垂,開始潐扁。
馬太教毛斷阿姑讀經文,隨著字句進行,口氣及眼神更加堅定。「我夜間躺臥在床上,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伊,卻尋不見。我說我要起來,遊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寬闊處。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伊,卻尋不見。城中巡邏看守的人遇見我,我問伊們,汝們看見我心所愛的沒有。」毛斷阿姑感覺耳根燒紅,思念的大風吹走身上衫裙,赤身露體。馬太來的時,若踙來春天的飛鳥,伊軂腳行過大街,看見棺材店新做好一副棺材還未上漆,店門口一隻貓咬著一隻大老鼠,血一路滴。油車墹的機器,一大餅一大餅的鐵磅空空咔啦空的榨油,附合著心跳,因此土豆油的芳味特別厚,使得蜂群迷路。馬太講伊計畫做一隻船,一隻獨木舟,上溯東螺溪一探究竟,如同家鄉每年入秋及叔伯兄弟篙船打獵。六兄一手持著繡框,一手搶過經文,目珠若獵狗的眕著,「悾人,溪已經變成圳溝了,溪邊毋是竹林就是根蕉,划啥粅船。」
毛斷阿姑給六兄看馬太指定的另一段經文,「求汝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戴在汝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所發的電光,是火焰的電光,是耶和華的烈焰。愛情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財寶要換愛情,就全被藐視。」
馬太是如此唸:「kiû lí chiàng góa hòng chāi sim siōng。」(羅馬拼音:求汝將我放在心上)言語艱難,伊因為感動而目箍紅。尤其馬大講「iâ-hô-hoa(耶和華)及「kiù-tsú iâ-so͘(求主耶穌)特別好聽,雙手軂軂長握著若祈禱。伊聽見自己的心若柴桶內的水蛙在跳,粉面全是日頭愈落時的光。
四兄突然手握一本冊出現,對毛斷阿姑講,來,我讀一段汝聽,比較及馬太教汝讀的誰人較好,「我每年在春夏之交欲發作的神經衰弱的重症,遇了這款的氣候,就欲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暗時,等馬路上人靜之後,亦常常想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內看看群星,慢慢向前行去,一邊作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於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款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暗時,我每要在各處亂行,行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厝內。」(郁達夫,『春風沈醉的夜晚』)
等馬太來第二趑教好那段經文,毛斷阿姑頭一次講出心內話,六兄,恐驚嘉哉已經毋在了。那日欲晚,六兄開電唱機放那張大笑的曲盤,笑聲中恬恬地摧毀了花房,劋了數十盆的蘭花,兩手被莖葉的汁噴得青森森。
毛斷阿姑無講給四兄聽的是,馬太解釋經文之後,趁欲暗的虻蟲若煙霧罩頭頂之前,用指頭寫字在伊的手心,第一字góa(我),第二字(愛),第三字(汝)。毛斷阿姑搖頭,講看無。馬太寫第二遍,阿姑收手,捏拳頭。馬太無出聲的唸一遍,góa aì lí,隨就面紅。伊起身,行去房墹內。
那暝,毛斷阿姑無做夢,趁厝內都睏了,自竈腳行出,古井底鮕鮘翻身,烏暗沉沉的大街亦若井底,連一隻鬼影亦無,厝簷滴露水,落土滴痕是一見天光就消失的印記。大竈的火暗時只剩火灰,大水無可能再來,死了但活在伊心中的是老父及嫛也。至於雷公熾爛,年年春夏,若天頂大神持鏡大笑照亮凡間。
馬神父借給四兄的則是一本羊皮封面的古冊,冊邊緣鍍金。四兄只能看圖,天地是西番蓮毛茛的莖葉攳纏,艷麗的色彩殘留著藥草味、禽牲血的臭臊,馬神父吩咐掀冊時手指頭千萬毋好沾嘴瀾。一頁比一頁沉重,生翅膀的獅及蛇,憤怒的羊頭,羊角若海螺,閃電形狀的兩尾魚,臨死翊出烈風的鳻鳥(鴿子),滿月下溢出水甕的水變作酒,鑽出荊棘欉若紅嬰也頭的玫瑰花,浮在血海開嘴呼救的牛隻,露出殺機的蠟燭台;鏡內持斷劍的騎士,斷腳的驢子,生毛的烏龜。四兄每看一遍,發覺自己就像大水後的溪道改變,氣血翻滾。古冊自頭開始看,或者自尾回頭看,出現兩種不同的時間感。前者加速,後者有雜音。若馬神父夢中堅凍水塘內的親人,尖嘴的魚自這邊的耳孔泅過那邊的耳孔。
若這年的大街,亭也腳(騎樓)結巢的燕子特別穧,最新流傳的故事是陳嘉哉的小妹嫁給一位將軍做後巢(續弦),軍用車來載嫁妝。軍用車行上公路時迎面而來的是巡迴的馬戲班車隊,這次毋進入斗鎮,鐵籠及竹籠內的動物更加蒼老。
夏天大三角出現,馬太去南部,穿過北回歸線,會合一位神父進入深山,重行當年皇家地理學會某某博物學者的探勘路線,沿路有一間古老的天主堂,每年十二月底扛聖母坐轎遊街,自中晝開始到暗時丮火斗,真鬧熱。聖母若自海洋誕生,抹了胭脂水粉,水藍衫裙,白蕾絲紗巾,珍珠披鍊。天主堂邊一欉百年的樹,盛開白花,花心若雞卵仁,馬太在樹下寫了一封批,寄給阿姑:「sìn bāng àisiāng tōa êài(羅馬拼音:信望愛,上大的是愛。)四兄六兄看無,六兄去做禮拜時請教馬神父,回答講是馬太糊塗,批囊裝錯批紙。四兄掀開古冊,一頁圖兩隻羊相牴,問六兄,糊塗的毋是汝,為怎樣面紅炂炂?六兄應,那有。將近完成的耶穌刺繡交給毛斷阿姑,按著鬢邊講,我這陣目珠感覺瞶瞶,換汝接手。
六兄刺繡的耶穌宛然美男子,面肉豐腴,無嘴鬚。毛斷阿姑費了三日收最後一針,稍躊躇,針刺了指頭,一滴血若蓮葉水珠。日頭下絲線鎏金,耶穌粉面,胸坎的紅心若紅日放光芒。空中飛過一陣鳻鳥(鴿子)彷彿夕暴雨,那是毛斷阿姑開始昏睡之前的最後一眼。
第二天起,毛斷阿姑一日比一日昏昏沉沉,睏得面色潮紅,請西醫來出診,判斷是染得寒熱症,服了金雞納霜,照常昏睡。先生是老父結拜的後生,講自己病院的七個護士都傳染得了。請來漢醫則是嘖一聲,干是天狗熱?
這年四月的雨水搬到八月下旬才落,內埕積水,陰潤一面古鏡,雨停時,天雲滾滾。雨打著厝瓦,打著玉蘭花樹澹糊糊果然是一欉碧玉,打著竹欉,雨聲永遠。睏夢中,毛斷阿姑看見一個瘦䠷的身影若獵鷂撲落,如同滿面是鬍鬚的耶穌,「信望愛,上大的是愛。」握著伊的手,為伊祈禱,細聲講,「我得返家鄉,原本我是欲問汝願意及我作伙轉去?汝干願意?」馬太用指頭在伊手心惲惲地寫了三個字,góa aì lí(我愛汝)。伊略略翻身,面向壁。但是馬太一直握著伊的手,紅毛鐘噹噹噹噹叫響。終於一個昏暗的下晡,伊感覺手心空了,看見馬太雙腳軂軂長行過內埕。雨水愁潺,落在大街,落在溪埔,溪水漲了,元氣飽足呼喚時間洄游,雨水落在農場,那延續到天邊的甘蔗田,蹦出草蜢若電光。後半生孤觝(孤僻)的八嫂頭毛白蒼蒼,全是年久月深的怨。
雨水厚厚落在墓埔,野草苼艵艵(非常翠綠),老父及嫛也丮著雨傘躡腳尾好像在墓頭跳舞,其實耍得真歡喜,曠野笑聲叫伊,仙也毛斷阿姑小名,雨水淹著我兩人的眠床板囉。嫛也笑出咭咭聲,將雙生的紅嬰也玉姝擲給伊若一塊冰。那年寶珠迷上來舊戲園演出的歌也戲班小生,日日唱著七字調,緊來走啊噫噫噫。六兄,伊看見白蒼蒼、面容若果核的六兄晚年泡在一盆燒水內,腳手萎縮。四兄,唉,畢竟是倒藤椅內斷氣的,欲死還是掛念那些古冊,伊講四兄也汝的古冊我可是照顧好好,勿要再笑小妹及孔子公無緣。雨聲憂愁溫柔,睏夢中的路途遙遠,伊不時越頭,看見自己全身生菇,感覺非常見赧。至於陳嘉哉,太遙遠了,伊的夢境之外,聽毋著家鄉的雨。雨再繼續落,恐驚一切沖入古早的東螺溪,溪水浩蕩,伊聽見四兄宏亮吟誦,太初有道。
毛斷阿姑醒時,大厝無人,大竈的火灰冷去,大廳的紅毛鐘亦停了,壁上的老父無了神采,只有白茫茫大霧,伊一腳步一腳步踏出,水汽拂面就像那年大船上的海風,夾帶好穧的消息。
(茫霧)吞沒的大街,毛斷阿姑聽見遠遠有腳踏車車鏈咔啦咔啦帶動車輪轉動,來也,伊的心一憏,來也來也,漫長等待中的人將將欲出現了。
(本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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