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大三角正正行到天頂的時,馬神父的小弟給牛車拖到天主堂。馬神父日後講笑,小弟坐了個餘月的大船,濛濛雨中上了雞籠港,雙腳軟芍芍,火車上又吐又瘻;接到電報,嚇一大驚,僱了一台牛車披星載月趕去車頭。主內的一個姊妹掩嘴笑講,馬神父小弟牛車上爬起,宛然七爺(廟裡的七爺八爺、謝將軍范將軍,鬼差)雙腳軂軂長,伸長手便可以摸到十字架,下回媽祖出巡,現成的謝將軍。牛車上甘蔗葉的芳味,生平頭一次齅到,「我以為返回家鄉了,飄洋過海一兩個月只是作夢。」馬神父小弟藍色目珠仁看著毛斷阿姑時如此形容。
每年,夏天大三角初初是出現在玉蘭花樹頂,一欉一欉的花蕊暗暝睏去,還是清芳。樹下古井底,半暝鮕鮘翻騰潑辣響,四兄晃頭吟詩那般講,濁水溪反清,鮕鮘翻身,跳出古井拜天光,頭戴破鼎穿破襖。但是,這年,四兄老矣。三年前嫛也過身,四兄開始留嘴鬚,竟然白蒼蒼;鹹菜姆拍胸坎,突然間一看以為是汝秀才老父回魂顯靈。
嫛也停靈大廳,紅毛鐘按停,六兄將蘭花一盆一盆徙來圍著嫛也,花影下彷彿很入眠。毛斷阿姑掀開面巾,勸嫛也嘴閤閤才莊嚴。中晝雞啼,簷下白布堆若草堆落霜。放板(棺材運到家門)時辰,棺材自大街那頭運到大門口,孝子孝女跪迎接壽,六兄突然若草蜢跳起,頭頟對準棺材板「壽」字撞,實心吭一聲若紅毛鐘正點報時。嫛也一日比一日好看,嘴果然閤起,伊偷偷幫嫛也淡淡畫目眉點胭脂。伊及四兄守靈,給花芳引來的冬天瘦䠷的一隻蜂,若有所思歇在前方板沿。三伏天下晝,伊總是沖一甌龍眼花蜜茶捀去給嫛也,食甜,嫛也目珠瞇成一線。沉底的蜜內裹著一隻蜂,全屍。
夢中嫛也,阿母,嘴內生出一大蕊花,似是牡丹,一瓣瓣若玉石;又夢,毛斷阿姑持鉸刀剪開嫛也的衫,竟然露出少女那般的乳。六兄每看一次嫛也,傷心啼哭一次,哭到無聲,半暝夜鴞那般咿呀尖叫,房墹內拖著腳步徆,那雙繡花的手啪啪捶胸坎。
電火球嗞嗞電流聲,杏黃色光照內無比溫暖,毛斷阿姑縫著青頭孝冠,縫好又換頭白加一塊紅布。四兄手握一本古冊,悠悠講起昔年一位同窗知己死阿兄,去祭弔時在做打城法事,紙紮枉死城內有紙人,孝眷繞桌而行,數少年腳手伶俐跳過刀山跳過油鍋大火,道士持七星劍破城,破四城門,救出冤魂;孝眷哭嘩阿爸出來喔出來喔阿爸。
針澀,頭鬃內拭了拭,那日陳嘉哉匆忙來,人彷彿發燒夢話,台北城破了。四兄還未看到報紙證實前,一概毋言語,私下講,汝那位陳少爺尻倉猶原三把火(比喻坐不住,外向)。
四兄忽然神祕一笑,講,趁機會問嫛也陳嘉哉在哪裡?
阿兄勿要亂來,嫛也又毋知字。那次是中秋,成立自動車商會的事底定,匯款亦到了,暗頓慶祝飲了燒酒,八兄及明子面紅紅若兩蕊花開足,說明現此時大戰,汽油匱乏,改用相思樹柴炭、柴及酒精混合用做為替代燃料,引擎引發爐得改裝,估計往返鹿也港一趑得要燒五十台斤柴炭。八兄講得兩眼迷離,計畫好了欲砌一棟西洋樓厝,給林厝光宗耀祖。四兄哼一聲,會成勿會成來扶乩問一下。八兄起身,一腳將椅凳後踢,問就問,我知四兄對我及明子成見真深,四兄真正要不問蒼生問鬼神,來。四兄持來一大張紙寫滿墨字,展開放桌面,一人出一隻手遵照四兄指令點著一只瓿也,紅毛鐘的鐘擺刷刷響,一隻貓影跳落牆圍,瓿也霍地靈動若打拳招式,先後徙向四字,「盡付丙丁」。八兄面色大變,四兄何苦裝神弄鬼詛咒我?雖然咱毋是同一個老母生,但打虎捉賊親兄弟,我發達礙著汝?
六兄學給嫛也聽。衡也自小漢就大心肝(貪心),看高無看低,嫛也講,不然哪會鬧離緣。尻倉三把火少爺咧?又是走去逴(哪裡)?
失蹤之前那幾年,陳嘉哉一直是四界踄踄走,總是寫批來,四兄六兄先看過,笑講陳嘉哉還未娶汝,倒是先嫁給那個楊桑。嫛也聽到話尾,問,食過鹹水的讀冊人去掃街路?
「扶桑國戰敗不過一旬,火車頭之前數條繁榮大街幾成垃圾長龍,每日午後夕暴雨來襲,益加臭氣薰天,乃有如此耳語,吾民莫非甘於為扶桑奴?楊桑遂與數位進步先輩登高一呼成立新生大隊,清掃街道。參與者一隊皆白衣白鞋乃護士,其餘皆儀容齊整之學生,一片清新氣象。楊桑挺立路旁牛車之上,正氣大聲講此掃帚不止清掃垃圾,更得掃除吾人內心之劣根性。群眾熱情沸騰,形勢大有可為也。」
夏天的天光長,毛斷阿姑及六兄合作繡一幅牡丹喜鵲,絲線曳過,滑溜若金魚游水;換針,繡布反面垂著彩色嘴鬚。夏天的天光飽足,六兄下針比伊更加靈活,十隻蔥白手指修長挑絲線,專注得嘴尖尖,白布衫無一滴汗。兄妹毋瞻頭(仰頭),毋知外面的世界。毛斷阿姑見過楊桑一面,神祕的楊桑,生做很將才,深目高鼻,笑笑解釋祖先足可能是紅毛人,國姓爺來之前留下的洋種。伊聽勿會瞭解陳嘉哉及楊桑夾著扶桑話與官話的交談,楊桑來時手捾一芘根蕉,兩人相識於大和丸上,暗時的涼風吹來,如同昔日在海上。陳嘉哉欽佩楊桑,如師如兄,一五一十講給伊聽,猴齊天(孫悟空)的楊桑,在扶桑國首都時及郭君黃君原本熟知,是讀書會的踙頭,三人給捉去坐監過,楊桑樂觀、有骨氣,關得了身軀關不了靈魂。
毛斷阿姑聽陳嘉哉講楊桑總是略略心驚驚,干有可能是虎卵仙的楊桑?伊聽陳嘉哉熱烈的轉述,幾年後,那監獄亦關過頭號戰犯東條,楊桑畫出囚禁房墹圖,大約四疊榻榻米,有櫥子、安了水道頭的洗面台、屎穴,有一片天窗暗暝時供比較內心及天頂的星,每日天光點名得應嗨,頭頟低到榻榻米上若磕頭,下晡若禽牲給放到運動場活動;監獄內的圖書館藏書豐富,逐日用功讀冊九點鐘久,讀完新潮社的世界文學全集及威爾斯的世界史綱。亦有福利社,死刑犯可以簽下合同預先將自己的遺體賣給醫科學校,每副四十圓。坐監一年,楊桑講可比達摩祖師面壁九年,閉關自修。暗時,心思的天梯穿過天窗到了天頂,啊,看著理想的世界,必然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楊桑上愛兩句詩,「埋骨何需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所以唐山南洋走透透,熟識得一位城府深沉的女中豪傑,差一點綴伊去了俄羅斯。理想的世界,楊桑指著自北到南入海的溪口河口,以大船以翬凌機通向五大洲。然後?陳嘉哉問,楊桑笑了,到了光明的所在咱就有無限的光明。
陳嘉哉認為那些發光的日子。「重返祖國的第一個新年慶祝大會。希望今日汝與吾同在。大會所在,人山人海,是家鄉宮口酺渡(普渡)盛況之百倍千倍,近悅遠來,吾人同心一體若仰望一無可言說之神聖事物。陣容之盛大,隊伍之紀律,歌唱口號之響亮,一再令人熱淚。遊行乃楊桑前導,騎馬,右手掌旗,其後為軍官,各學校樂隊,更有南北管,獅陣龍陣,踩高蹺,此乃吾人民之節慶。」伊記得四兄持著這封批歡喜回味的神情。
歡喜並無持續太久,三個月後的批,陳嘉哉寫明楊桑與警察大人細故結怨,風波愈演愈烈,其實是背後幾股新來的、但是屬於舊世界的統治勢力在較勁,楊桑接受數位先輩建議不得不暫時避走。兩人師公聖桮(道士與問神的工具筊杯,比喻兩人關係緊密,一起行動)般等於是意外的環島旅遊,楊桑一路有憂色,所經之地恆是少數警覺者對峙少數權勢者奮其狼牙,更穧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沉默群眾。某日坐了五點鐘久的火車復行路兩點鐘久,來到阿里山深山林內,拜訪熟番鄉長,楊桑與之徹夜暢談蘇魯支語錄,山溪琤淙。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楊桑云若非心中諸多事尚不能解,自當落戶於此做武陵人。鄉長送行至車頭,楊桑背誦了那一段文章:「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篤信的時代,也是疑慮的時代;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絕望的冬天;我們啥粅都有,也啥粅都沒有;我們全都會上天堂,也全都會下地獄。」
繡線穿繡布的摩擦聲,度時日的聲。五月底,陳嘉哉匆匆轉來一趑(一趟),曝烏了,卻是很有精神。過了一暝,天未光上路,瞀瞀暗中一台腳踏車騎來,車頭燈一葩光,後座擔著兩柴桶水肥,近了就聽見車輪沉沉擦著電石瓨,又澀又重,陳嘉哉握住毛斷阿姑的手,食露水食得澹澹的厝瓦頂,天光毛毛。
還是跟隨楊桑往南去,北回歸線經過的所在,兩人同齊進了報社作記者,批上寫記者毋只是獵奇搜祕而單純記述者,更是打擊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肅清三腳也(仗恃日本人的台灣人)的利器。兩人有志氣,欲持筆深入民間群眾。
陳嘉哉寫批字跡開始潦草,因為每日寫字太穧,有一封絡絡長,新識知一位朋友吐露故事,曾被徵召到越南兩年,終戰後卻是成為無人理會的棄兒,一陣總共三十九個人,集智籌資購得漁船一艘,輜重一批,包括重機槍、卡賓槍、手槍、手榴彈,出帆南海,第三日果然遭遇海賊,成功擊退;第四日抵達香江,不得上岸,只給補給淡水及口糧;第六暝到打狗入港,宛然無政府狀態。船頂那批武器,是裝麻袋丟棄海底?抑或是覓地藏匿以備他日之用?眾人于碼頭密商。內容嘎然而止,四兄反覆翻著批紙,懊惱為何毋寫完。
隨後一封,邇來米荒,地方流傳一句話,欲果腹毋欲光復。
又一封,海禁解除,西海岸運出大宗米糖,唐山運來的則是一批批饑民及病菌。一陣燒風吹來,毛斷阿姑記得四兄放下批紙,瞻頭,目鏡仁兩片銀光。
另有一樁祕辛,亦是寫得絡絡長,印報紙的米黃紙食了墨水湮濡一片。隨楊桑入深山調查一事,四腳海軍某一部門終戰前向農林會社採購了數萬石柴料作為軍事設施之用,旋即戰敗,該批木柴堆棧山區某處遂成無主財貨,換算現金,一筆鉅額。現此時,建材奇缺,市面價錢翻騰數十倍,得知該批木材下落者分頭集結力量,坐地分贓,無異竊國。莫怪此地木材商近期出手闊綽,風月場所畸形繁榮。兩人深山林內明查暗訪,下晝片雲致雨,衫褲盡濕,幸已掌握了全部線索。楊桑分析,付諸文字見報,諸關係人必然無一脫身,但看如何脫身?此其一。更甚者,汝我二人或將招惹大禍,此其二。然亦可縱橫其中借力操作,此其三。如何是其三,楊桑不語。直聳樟樹下,日光雲影,拂亂其面。兩人行至山溪邊,前日大雨,溪水溢滿開闊,有三四處石堆枝幹阻擋,形成漩渦亂流競奔,彼此牽制。楊桑道此正是吾土吾民寫照,無有法治,無有秩序,無有公義,唯有槍桿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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