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30日 星期三

ABC狗咬彘 2


那年年底最後一封,寥寥數行,與楊桑兩人日夜遭人跟蹤,若有生人登門尋訪,一律回答毋知。陳嘉哉人比批先到,三更暝半,突然狗吠,寶珠細聲叫醒毛斷阿姑。暗時九點以後停止供電,蠟燭火光照出陳嘉哉若四兄的繡像小說內的人物畫,摸著伊清涼的耳珠,驚惶勝過歡喜。四兄要陳嘉哉先覔(藏)在毛斷阿姑房墹,數日後,待暗時轉去農場。
年底的農場,由於早前扶桑人已經全數回國,鄰近的糖廠停工,曠野大風呼嘔嗚嘔日以繼夜吹來,如同無人荒野。冬風將日頭吹薄,白金的色澤,農場的老長工照常曝揀金的骨頭,無畏寒還是穿一領短衫,但是兩行目油涳涳流,教陳嘉哉捉田鼠釣水蛙。下晡時風勢轉強,溪底的沙及甘蔗田的枯草落葉飛舞,如同起霧,趕走了日頭,只剩混沌的風打著面肉腳手若針刺,呼嘔嗚嘔追著耳孔。烘爐內蕃薯熟了,挖一個淺窟埋炭灰及果皮,若某種靈敏野獸埋自己的糞便,一日挖一窟。入夜風停了,天頂的星斗移轉,自高轉到低。陳嘉哉將一年來的遭遇及人物一樁一樁講給毛斷阿姑聽,講得熱血沸騰,心臟愂愂跳。伊瞭解陳嘉哉的心思在那個楊桑那邊及外面的世界。豆苗大的蠟燭火,更顯稀微,破空突然有遠遠傳來紅嬰也充滿元氣的啼哭,聽著陳嘉哉一手放到毛斷阿姑腹肚頂。烘爐的燒氣溫暖,一尾睏死的蛇自屋梁掉落。兩人牽手到厝外,天低到厝瓦頂,重而清嚴,極遠的山稜線隱隱吐光,兩人看彼此只是傀儡般的小片烏影。
來有時,去有時,毛斷阿姑大厝及農場兩邊來來去去,目珠給冬風吹得又野又圓,一身的風沙味。四兄讀報紙,局勢愈來愈緊張,讀得燥熱難解,不得不交代毛斷阿姑叫陳嘉哉明哲保身毋再惹禍。毛斷阿姑應,阿兄,若是硬騎到咱頭殼頂,作為比四腳也還更行逆,反抗這種的毋是惹禍。給冬風搧醒的半暝,陳嘉哉落床徆徆行,行到外面,順著農場的路若夢遊,露水湯湯,毛斷阿姑有信心天下雖大,時間到人自然會回頭轉來。
這次陳嘉哉離開,毛斷阿姑堅持送到車頭。返入厝,伊關了房門窗門,無聲無息。三個月後,陳嘉哉來了最後一封批,那時報紙已經中斷,四兄六兄毛斷阿姑三粒頭對著批紙,三行字,隨楊桑參加聯合武裝部隊義無反顧,唯願有朝一日吾土吾民如愛爾蘭之於英國,收信時應已渡海,切勿掛念。毛斷阿姑刷地將批紙捏手中,急急行向大門口,越頭返轉,一蹎,踣倒(跌到)摔入藤椅。
西照日照常曝著門埕,鹹菜姆飼的老雞母亦照常咯咯跳上四兄看報紙時坐的藤椅;六嫂放了一柴盆井水曝燒,恬恬的一面古鏡,鏡中日頭變成月娘。四兄等雞母盹龜了,一把捉起,菜刀割破顄頸,沾了雞血的手扶了扶目鏡,嘴角抿笑及六兄講,明早報紙應該會來。
守靈的暗暝,四兄尖嘴,問嫛也一下,尻倉三把火少爺是走去逴?夢中陪伴嫛也的蘭花開得極大,筋脈若浮腳筋那般粗,毛斷阿姑差一點毋喘氣。伊記得三月的雨水,雨聲若打鼓,伊聽精確其中有陳嘉哉的腳步聲,叫伊的名,細聲若蠶囓青葉。伊只感覺歡喜。眠夢中給寶珠牽入大廳,嫛也及壁頂相片裡的老父同齊譴責地看著伊,伊亦看自己全身澹糊糊,內衫吸著兩粒乳。
馬神父小弟講給毛斷阿姑聽的第一個故事,萬福瑪利亞,聖母瑪利亞,純潔處子聖靈懷胎的奇蹟。八兄自扶桑國寫批來,明子生了頭胎,母子均安,煩請代為轉告父母親大人在天之靈。毛斷阿姑面紅了,那年四月,或者兩暝一夢,或者三暝一夢,行入夢境,陳嘉哉穿著柴屐咔噠咔噠一邊走一邊越頭(回頭)笑,麻紗褲腳輕飄飄。伊早時躺在四兄的藤椅頂,乾嘔,吐酸水,想食李鹹(醃漬的李子),齅到臭臊就覂腹(反胃想吐);下晡厭倦無力,鼻管擴大,摸著腹肚,感應內面有生靈抽動,一日一日大,浮腫的腳邊日影一分一分長了。伊等嫛也或四嫂或六嫂來問是毋是有娠?是毋是病子?伊伸手擋日頭其實是見赧(覺得丟臉),想著六兄講古鬼母的故事,又感覺光榮留著陳嘉哉的骨血。坐在日頭內,若草木吸收日月精華,天光曄曄,有時伊抱著那隻虎斑貓遮掩大腹肚。只好還是縮轉去夢中,伊期待的夢,漫天的櫻花,褟褟米的房內,一鼎燒湯,玻璃窗掠過的鳥影,但是總是夢欲繼續發展的片刻精神了,給寶珠搖醒,一面鏡持到面前,伊驚惶看著自己消瘦落肉若鬼,目箍兩窟,哎喲叫一聲,手一扒,打落鏡。六兄握著伊的手講,先生診斷汝並無有娠,是汝想過頭走火入魔。六兄打伊嘴肶臉頰,緊醒,聽到無。
欲暗時,陳雷公落大雨,氣壓低到窒鼻,電火一開,水蟻一大陣叮叮噹噹撞電火球,幻化成大水的影,冥冥的鬼影。免驚,嫛也講。一隻隻小指頭大小的水蟻燙傷踣落,都是從墓埔草地內鑽出的野腥土味,嫛也笑瞇瞇拈一隻送入嘴哺。伊還是虛弱頭昏,透明的翅拂面若吹氣,一翊一翊,吹來那年坐大船的海風以及及陳嘉哉相會時的春風。透明的水蟻翅一翊一翊,伊看見嫛也身後恍惚一個及自己一模一樣的少女人影。少女偎近,青苔味,卻是非常親的攬著伊,講,毋認得我?伊發覺少女頭鬃目眉粉粉一層土沙,忍不住掩嘴偷笑。笑啥,汝假有娠假病子還好意思笑,少女講,唱歌給汝聽好否?正月算來桃花開,娘今病子無人知,君來問娘愛食啥?愛食山東芳水梨。二月算來田青青,娘今病子面青青,君今問娘愛食啥?愛食枝尾桃也青。可以一直唱到滿十月,少女轉而攬著嫛也,頭埋入嫛也胸前,水蟻陣轟落下,三月算來人播田,娘今病子心艱難,玉姝頂著一頭翅來偎靠伊,兩人若溪邊的人及溪水的影。記憶的大浪湧來,伊想起小漢時在大廳聽四兄講太陽扁及枝無葉的故事,兩個原本形影不離的結拜乞食決定分開各自打拚,約束若干年後大道公廟前會合,這年枝無葉來到一間大厝,竟然是太陽扁發達了,兄弟相認,好禮奉待,但是枝無葉洗了身軀換上新衫褲,宛然針刺,換回原來的破衫褲隨即好了。住了幾日,枝無葉辭別,太陽扁為伊準備一包袱一百個紅龜粿,枝無葉只肯帶六十個,伊哀嘆自己的命運,沿路將粿分送或者賣了,只剩一塊,來到一欉大樹下,枵(餓)了,食了粿才發覺太陽扁在其中藏了碎銀。枝無葉又羞愧又怨恨,遂來吊脰(上吊)。正是莫怨太陽扁,只恨枝無葉。四兄笑伊怎樣兩行目屎,真有同情心,給伊一粒石榴。石榴子真澀。伊看見小漢的自己將石榴擲向內埕給雞啄。大水蟻的影亂紛紛,嫛也又拈起落在胸前的水蟻送入嘴哺,向伊翌手,好食,若哺土豆(嚼花生)。一地的水蟻屍體,柴屐踏得爛糊糊,伊學嫛也亦拈一隻送入嘴,一對翅嚨喉坑翊著翊著,人險險地欲飛起。伊感覺自己還是發燒,又想到戰時彘肉嚴格配給,那次六兄及數人半暝到大榕樹下偷刣彘,分得一大塊,透暝涮熟,一厝大小食得嘴唇油油,互相駭驚,大人(警察)來囉,四腳也來捉人。寶珠咔噠咔噠行到內埕踏雨水洗柴屐,暗時稀微的光影刻出寶珠胸前勃勃;雨細了,紅毛鐘噹噹噹噹響,只有伊看見天頂無聲起熾爛(閃電),銀光一閃,照出雮雮雨中那少女遠遠去了。依稀干是六兄開了電唱機聽那張曲盤,沙沙沙沙伴著女子的歌喉,「清純的少女真心,有誰人能無為你落淚?南島的黃昏,欲晚的時,鐘聲響啊響,莎韻啊。」伊頭頟抵著窗框,心急,若六兄的蘭花微微燒熱下晡啪的蔫落,魂魄一半綴著那少女行入雮雮雨中,天然的清涼使伊回神,發覺面燒紅,腹肚咕咕叫,大嘴完一碗燒湯,如同死去活來。
馬神父小弟來拜託毛斷阿姑,請給聖母瑪利亞作一領衫,帶來一疋絨布,亦有相片參考,南部一間歷史悠久的天主堂供奉渡海而來的無染原罪聖母,頭殼後一輪金光四射的日頭,一襲古式洋裝。毛斷阿姑有了靈感,畫了披風,蕾絲顄領,解釋,素潔即好,但毋好太簡單。
馬神父小弟後回持彩色畫片來,四兄六兄問到底是叫啥名,總不能一直叫馬神父小弟。馬太。六兄笑,官話叫嫁給姓馬的馬太太。馬太講出一張張畫片的故事,三位博士帶著三樣禮物騎駱駝穿過沙漠尋找聖子,天頂有一大粒星閃熾指引;聖子耶穌誕生在馬槽,好尊貴,聖母抱聖子,頭殼後黃金光環;但是,世間的國王下令刣(殺)聖子,一家人在落雪的暗暝開始逃亡。喔,之前漏了一張,這是大天使來通知瑪利亞欲做聖母了。跪著的大天使真嫷,鬈鬈的金頭毛,脊胛骿兩邊生一對翅,捵開。那對翅翊動了毛斷阿姑,問,為了啥國王欲追殺才出世的聖子?因為耶穌是萬王之王,馬太回答。上大的王,四兄講笑詼,汝無反問耶穌是毋是像皇帝亦有三宮六院?
馬太持來幻燈片機,借用大廳的白壁,重新講一遍。一厝內連同厝邊擠在廳內,一蓬一蓬日頭曝菜頭的味,逐個其實好奇的是那台機器,一個圓孔炊出白煙白光,映出放大的相片。馬太腳軂手軂,目珠仁玉石青,嘴鬚鬍髿髿,面肉白皙透紅,講自己的老父亦是木工,砌厝造橋,聲音催人入眠,聖子耶穌是聖父天主唯一的後生,送來世間就是用伊的寶血洗淨世人的罪,相信伊的人有福氣了。逐個細聲報消息,聽講天主堂開始分送牛奶粉牛油、寒天衫褲。馬太換了一疊幻燈片,是四兄六兄及馬神父要求介紹汝家鄉的生活環境。逐個驚奇,馬神父祖父駛著一台機械車在廣闊若海的番麥田;鎮上的大路來往的都是轎車;年節全家在餐廳客廳,壁頂掛著麋鹿頭標本;收成了後寒天的番麥田落雪;這一日,老父及兩位阿兄欲去打獵,每人丮著一管獵槍。汝厝干有飼豬飼雞?有人問。有飼乳牛,透早得擠牛奶,馬太回答,露出諸甫囝也的笑容。干會想厝?六兄問。「會喔,常常夢到。」馬太一字一字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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