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兄六兄及毛斷阿姑當然看得清楚,一個禮拜日接受馬神父邀請去參加彌撒,日光燈照明若水晶宮,磨石地變作一面鏡。進入記憶術的大厝了,四兄笑。祭壇後的馬神父換穿一襲蕾絲白長衫,肩胛頭罩紫色緞面繡金線,兩邊兩位輔祭少年,頭頟淖一片膏藥治臭頭,長衫若戲台頂小旦的劍裙,捾著金鍊拴著的香爐。馬神父講道,天主派遣唯一的後生,用伊的寶血洗淨人的罪,阿門;金杯丮高,這是象徵耶穌的血,阿門。信者趨前,跪落,開嘴食一塊白餅,則是象徵耶穌的肉,血肉之軀,為世人犧牲。壁龕內的耶穌,頭戴荊棘冠,扛著沉重的十字架,哀傷勝過痛苦。毛斷阿姑目箍紅了。尤其使毛斷阿姑感動的是信徒瞻頭目珠閤著雙手合掌領聖體,起身,肅穆行回,往返一趑便是奉獻,亦是及聖靈結合的完成。馬神父背後,釘著耶穌的十字架及彩繪玻璃,風琴彈奏,踏板一踏,嗡嗡的樂音若大水衝破玻璃,阿門。四兄的記憶從容行入老父房墹,放椅子頂的衫褲還有一隻草葉拗的草蜢,想起最後一次綴(跟隨)老父去農場,老父行路慣習負手尻倉後,無意摖了一片長草葉,拗拗越頭給伊便是一隻草蜢。樹頭草繩串金紙才掛上一隻死貓,顄頸束起所以吐出尖牙,比較像是電昏去了,凌空輕輕地旋;勿要看,老父叫伊。天雲開朗,一聲啼叫,半空飛過一隻長尾鳥,是雉雞。逆光內漂浮著一根羽毛,也可能是菅芒花穗。老父目珠追蹤,瘦削的面肉給天光若鑿刀深深刻入,有一種永遠的光彩。那是老父最後的時日。
是馬太毋是馬神父,翻聖經給四兄看,人的祖先挪亞,洪水了後又活了三百五十年,總共活了九百五十歲;挪亞的後嗣亞伯拉罕一生的年歲是一百七十五。四兄晃頭講,彭祖汝知無?活到八百歲還毋死,閻王派鬼差來捉,鬼差找毋著,在溪邊假意洗柴炭,揚言欲將柴炭洗白,彭祖聽得哈哈大笑,我活八百歲未曾見過之款荒唐事。隨即給鬼差捉去。
馬太講,家鄉這時河水漲了,樹林半截浸著河水,有一尺長的大魚,真肥,但是大箍呆(大笨蛋)。
上英文課的暗時,六兄換穿西裝皮鞋,顄領上插一蕊玉蘭花,毛斷阿姑亦換上長衫,手巾包一串玉蘭花,馬太教的每一個新字因此透著芳味。伊佩服六兄學習的熱情,用刺繡的功夫寫習字簿的英文字母,六嫂謳洗(諷刺)欲去考洋狀元。但是毛斷阿姑暗中發覺有啥粅阻擋在自己的心及新語言之間,變得艱難,毋得理解;亦驚惶的是每次馬太那兩蕊玉石青的目珠看伊的溫柔,噩夢內陳嘉哉就是沉沒烏青的海水內。更驚奇的是六兄瞞著伊,獨力將廿六個英文字母以彩色絲線刺繡在一尺幅的十字布上,費盡心思,一字字脫胎換骨成了花蕊禽牲雲彩,偎著樹石及星月。那段時日,六兄暝日覔在房墹內,花房置之不理,叫六嫂去及寶珠睏,玻璃窗深夜染成鴨毛黃。那日天未光,但是落厚霜,厝瓦、草葉堅凍,雞公寒得勿會啼,六兄披著毛毯坐在四兄的藤椅畏寒,嘴齒相拍,眼神渙散,頭毛變白,雙手慄慄憏,似乎一夜間老耄耄。毛斷阿姑細看那刺繡,正中上帝家德三字母隱約是馬太的側面。四兄偷笑亦褒,這諸姆體,手真正巧。
等元氣恢復了,六兄遲疑著毋知如何將那刺繡送給馬太。那段時間,毛斷阿姑及馬太行遍斗鎮,去了大姨大厝挽果子,去了農場,去了溪埔地,亦去了舊戲園,重複以前及陳嘉哉行過的路線。毛斷阿姑比較了才知,第一次行是希望的前途,第二次行是將部份無所謂的希望踏滅,將另外的大部分踏實。馬太看見彈棉被、做榻榻米,非常好奇。知林厝有電唱機,馬太持來一張小曲盤,梵亞鈴(小提琴)演奏詼諧曲,帶來家鄉海運寄來的咖啡,欲晚時大厝若罩著鼠色的茫霧,霞光還是有,一小塊火炭渣在遠遠的樹頂彌留,音樂若風微微吹得那金紅火星。
四兄卻是嫌西洋弦子(小提琴)聽久腹肚脹氣。飲咖啡時,馬太試圖講彌賽亞的意義,古早古早,沙漠內外的兄弟姊妹,等待一千年又是一千年,相信有一日救世主會來。是,一定會來,一定會。馬太真誠心看著毛斷阿姑。
六兄飲下兩杯烏水咖啡之後,如同虎頭蘭盛開,毋睏,兩眼賊目那般金,燈下看著自己的刺繡,若那年看倒臥棺材內的嫛也。亥時欲盡,寶珠記得,六兄還在花房內若山貓爬高爬低。六嫂事後講六兄一瞑無轉去房墹。隔日透早,馬神父護送六兄入門,我撿到汝六少爺。給馬神父攬著悾神昏醉的六兄若十字架上的耶穌。馬神父講半暝三四點聽見牆圍邊有人吟吟哦哦用古調唱歌,以為是作夢,天使報佳音呢。牆圍邊好穧欉曼陀羅,花開時喇叭的形狀,白得發光,一大片若傳染。曼陀羅花有毒,但是陸螺(蝸牛)愛食葉也。歌聲斷斷續續,漸漸聽出其中固執又纏綿的情意,聽入心真正是感動,毋知對象究竟是誰?馬神父烏暗中行到牆圍邊,給露水及歌聲叫醒的曼陀羅花若天頂的繁星,一個人纏著尺長布匹倒在花欉腳,雙手捏著一把花,嘴角亦咬著花。啊,對我來講,這可比是神蹟,馬神父講,汝們看這塊刺繡尤其中央的上帝一字,真嫷,若無強大的信念及對天主的愛是做勿到的。馬神父目箍內強欲溢出水了,雙手捀著繡布,講,是天主的感召。
藤椅內的六兄,衫褲潶草汁,憔悴若枯枝,風寒入侵,病了十幾日。病癒,六兄受洗成為信徒,及馬神父馬太做了主內的弟兄,發心欲繡一幅耶穌像給天主堂。淡薄見赧,六兄講完全勿記得自己是怎樣去到天主堂,略略知覺騰雲駕霧中星光燦爛,一個人穿粗布長衫圍一條草索,金黃色嘴鬚鬍髿髿,趕著一陣羊;始終趗毋著伊,就在失望時,那鬍鬚也抱著小隻羊偎近了,隨就感覺光亮及溫暖。從來內心毋曾如此澎湃而且滿足過。和馬神父同款,六兄目箍內強欲溢出水了。四兄不以為然,問毛斷阿姑,「汝問老六講清楚,以後是毋是綴阿凸也毋丮香毋拜祖先了(以後是否跟著洋人不拿香拜祖先了)。」對六嫂卻是講,「亦好啦,給阿凸也神治治伊的婟嫪性(戀惜物事過甚,不欲他人近觸的個性)。」
六兄受洗了後及馬神父馬太的合影,相片頂頭掛著耶穌像,馬面鬍鬚長頭鬃,愁容依然,胸坎一粒發光的紅心。六嫂偷講,六兄非常誠心,每晚拈著馬神父小弟送的銀十字架披鍊,對著耶穌像喃喃若講夢話,有時講半點鐘久,虻罩內看忍不住懷疑是元神出竅去了,阿姑汝看干會是走火入魔?
七兄大後生孵雞卵做貹理,在內埕逐一將雞卵對著日頭檢查,有烏點就是有。四兄晃頭唸漢文,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闢,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竹架的菜瓜開花,黃得若雞卵仁。火燒埔的時日還未到,照往年的規矩,半暝雨水、日時涼爽的天氣進行一兩禮拜了後,一大陣的蟌蠳密周周出現在內埕空中如同韓信點兵,柴枝般身軀,筋脈清楚的透明翅膀,若有神助停在厝簷那般高,帶來曠野的草木味,繁殖的強烈氣息。寶珠踏柴屐行過,蟌蠳就變換陣形。四兄悾神悾神觀看整個早時,六兄招毛斷阿姑為天主堂做祭壇的桌帷,兩人自窗門內看,感覺四兄更加老了。馬太今日干會來找汝?六兄問。
這年,寶珠嫁了,四兄做主婚人,舊戲園後一條小路彎幾彎,一排檳榔樹,炮也的硝煙混著雞屎味,水圳的水流聲。馬神父及馬太騎腳踏車來食喜酒,一碗公的彘腦特別放到馬太面前,馬太以為是豆腐,讚好食,囫了了。食完喜酒離開電火球光熾熾的門埕,才知覺山的烏影巨靈,檳榔樹頂睏眠的雀鳥。
年底,傳說很久的馬戲班終於來了,三輪車載一位囝也仙(小大人)模樣,石臼般大頭,對著放送頭廣播,「來喔生目珠有目眉無看過(從來沒見過,非常稀罕)的烏金剛麒麟千年白蛇印度虎,一片耳等於兩扇門板的泰國象,空中飛人天女散花,千載難逢,來到貴寶地只表演三日,錯過這次等後回毋知是民國幾年喔,檔期太滿無法久留,奉送一場世紀大魔術包汝心服口服若毋服就退錢。」馬神父及馬太騎著金光大輪腳踏車綴後,裝小丑鼻頭掛一粒球紅赩赩,車把綁氣球及一面旗寫著聖誕快樂。
日頭短的十二月,早早就暗暝的大街尾,舊戲園前的大布篷內電火光了,若一巢蜂哄哄嗡嗡的聲,無錢買票入去只好布篷外徆來徆去,亦欣羨亦怨妒,手賤的布篷挖一孔偷看,給布篷內若鐵條的手指頭一捈,疼得譟訐譙(粗口咒罵)。炊胡仁豆土豆賣麵茶的的擔也水汽一蓬蓬,眾人輕腳輕手,以便聽布篷內緊張激烈的打鼓、大砲。四兄四嫂六兄六嫂及毛斷阿姑招馬神父馬太第三晚一同去看,非常失望,馬太尤其毋忍心,千年白蛇居然是擦了白漆,烏猩猩虎象又瘦又落毛又臭,病奄奄若疰瘵(患疫病);一位深目高鼻老諸姆咬著菸厭倦地洗紙牌。囝也仙持藤條摃鐵籠,人矮卻是聲音洪亮,「麒麟落隊還未到位,真失禮,今日奉送一場世紀大魔術,各位牙齒根得咬緊,小心驚得落下頦。」烏布幕戲台頂出現若幽靈的魔術師,一襲寬鬆褸褸的燕尾服,頭戴高筒帽,褲袋拰出一粒金懷錶,吊在半空中晃,毋講一句話。晃得眾人煩躁,囝也仙喊,麻煩有掛手錶的看一下時間,再拜託這位老兄出戲園去對面米店問一下時間。戲園內外相差半點鐘。魔術師收了懷錶一鞠躬隱身不見。「古早女英雄樊梨花移山倒海,今日這場魔術是時間倒退行,有疑慮的請找有掛手錶的核對就知,各位請理解,台頂三分鐘,台下十年功喔。」電火熄了,昏暗中外鄉鎮趕來的踢倒椅條,惱怒要求退錢,囝也仙給逼得鑽褲腳逃走,眾人喊毋退錢毋走,這騙仙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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