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30日 星期三

ABC狗咬彘 5


暗中,毛斷阿姑心知是馬太牽著伊的手行出戲園。大街一年最寒冷的暗暝,店面提早關了,虛微若戰時末期的宵禁,那年五月底上午,米軍轟炸機密集轟炸台北城三點鐘久,大火焚城連燒三暝日。消息傳來,人心驚惶,那之後戰事狀況充滿了不可言說的鬱悶及神祕的期待。四兄記得天欲光時翹望天邊估計敵機出現的可能,老父講過上世紀大街兩次大火,火光燒紅半邊天。馬神父仰望冬天清朗的夜空,記得的是那粒伯利恆的星,及四兄交換今晚的心得,拆掉時間的牆圍,讓信心出來,唯有信心就找得到失蹤的那隻羔羊。若酒醉,馬神父雙眼有火光,日頭是太陽系的中心,茫茫的大海,無限廣大的星空,人的位置在哪裡?人相信伊所看到的,這是容易,上帝的意志卻是隱藏伊自己,如何堅定信念確定那個看毋到的,並且追隨若一隻直直射出去的箭,如何讓信心時時盈滿若柴桶的水,啊我亦是時常感到軟弱、徬徨。因何我會飄洋過海來到啫遙遠的海島的這個鄉鎮,因何我突然變成一個老人了,我得到的知識譬如及(與)一片番麥田比較毋過是一穗。我還記得自己只毋過是一個少年,在一個光亮溫暖的春天,行過學寮的草地,欲去教室學習古老的拉丁文,但那日我的心思動搖了,我逃課,身軀內有燒爀爀的啥粅踙我往山頂去,結果在一欉開滿新葉的大樹下睏去,所以干是那個少年那日作夢,夢見給派遣坐上大船穿過海洋像我某一位古早的祖先,還是現在老了的我想欲反背當初的夢?甚至做了一場思念家鄉、少年的夢?老實講,當初我追隨那位偉大的聖徒先輩馬泰奧蕊奇(利瑪竇),接續先輩的志業,四百年前,伊二十六歲出海,五年後進入唐山,五十八歲在京城蒙主寵召。現在看馬泰奧蕊奇一生的經歷,自歐羅巴到亞熱帶,高山大海若濃縮在水晶球內。我咧,我干會埋骨在此?還是老耄耄時再度飄洋過海回到教會的養老院終老,那會是怎樣的旅途?我已經夢見老母的死亡,厝後寒天結凍的水塘,我看見薄冰下老母倒著,頭鬃一層霜,青葡萄色的目珠,目珠仁若葡萄籽,透明的魚泅過兩個耳孔。老實講,我亦早就習慣這款的氣候,居然感覺寒冷,在家鄉這溫度只是秋天啊。
彷彿看到馬神父就是死在一個曼陀羅花盛開的日子,白色而根莖發青的曼陀羅花樹包圍著烏衫裙若暗暝的大風。
寶珠有娠了,六嫂講,汝大娠大命(懷孕了身份變重要)柴屐毋好穿了。毛斷阿姑為替寶珠欲出世的紅嬰也做衫,清出樟木箱內的舊衫,披掛兩竹篙曝日,有老父的西裝、八兄及明子的扶桑浴衣、陳嘉哉的一襲學生服。正中晝,毛斷阿姑在兩列舊衫褲之間,若枵狗(餓狗)深深齅著那樟木芳,尤其是陳嘉哉猶原存在的體味,褲袋內栣出一粒樹籽,擠破,伴隨那野腥味日頭內游移著魂魄若一陣煙,使伊癡迷。
心悶(思念)的暗暝,紅毛鐘晃動的聲很清楚,大雨之後的溪水那般濁的電火,伊照鏡看見內面及現實相反,一大陣蚼蟻抬著一隻死蠖蠅,時間倒退,背後的紅眠床是嫛也在生最後的停留,嫛也陷眠,無嘴齒但咿咿喔喔講的古早的言語;再看,自己的兩粒乳下垂,開始潐扁。
馬太教毛斷阿姑讀經文,隨著字句進行,口氣及眼神更加堅定。「我夜間躺臥在床上,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伊,卻尋不見。我說我要起來,遊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寬闊處。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伊,卻尋不見。城中巡邏看守的人遇見我,我問伊們,汝們看見我心所愛的沒有。」毛斷阿姑感覺耳根燒紅,思念的大風吹走身上衫裙,赤身露體。馬太來的時,若踙來春天的飛鳥,伊軂腳行過大街,看見棺材店新做好一副棺材還未上漆,店門口一隻貓咬著一隻大老鼠,血一路滴。油車墹的機器,一大餅一大餅的鐵磅空空咔啦空的榨油,附合著心跳,因此土豆油的芳味特別厚,使得蜂群迷路。馬太講伊計畫做一隻船,一隻獨木舟,上溯東螺溪一探究竟,如同家鄉每年入秋及叔伯兄弟篙船打獵。六兄一手持著繡框,一手搶過經文,目珠若獵狗的眕著,「悾人,溪已經變成圳溝了,溪邊毋是竹林就是根蕉,划啥粅船。」
毛斷阿姑給六兄看馬太指定的另一段經文,「求汝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戴在汝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所發的電光,是火焰的電光,是耶和華的烈焰。愛情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財寶要換愛情,就全被藐視。」
馬太是如此唸:「kiû lí chiàng góa hòng chāi sim siōng。」(羅馬拼音:求汝將我放在心上)言語艱難,伊因為感動而目箍紅。尤其馬大講「iâ-hô-hoa(耶和華)及「kiù-tsú iâ-so͘(求主耶穌)特別好聽,雙手軂軂長握著若祈禱。伊聽見自己的心若柴桶內的水蛙在跳,粉面全是日頭愈落時的光。
四兄突然手握一本冊出現,對毛斷阿姑講,來,我讀一段汝聽,比較及馬太教汝讀的誰人較好,「我每年在春夏之交欲發作的神經衰弱的重症,遇了這款的氣候,就欲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暗時,等馬路上人靜之後,亦常常想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內看看群星,慢慢向前行去,一邊作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於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款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暗時,我每要在各處亂行,行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厝內。」(郁達夫,『春風沈醉的夜晚』)
等馬太來第二趑教好那段經文,毛斷阿姑頭一次講出心內話,六兄,恐驚嘉哉已經毋在了。那日欲晚,六兄開電唱機放那張大笑的曲盤,笑聲中恬恬地摧毀了花房,劋了數十盆的蘭花,兩手被莖葉的汁噴得青森森。
毛斷阿姑無講給四兄聽的是,馬太解釋經文之後,趁欲暗的虻蟲若煙霧罩頭頂之前,用指頭寫字在伊的手心,第一字góa(我),第二字(愛),第三字(汝)。毛斷阿姑搖頭,講看無。馬太寫第二遍,阿姑收手,捏拳頭。馬太無出聲的唸一遍,góa aì lí,隨就面紅。伊起身,行去房墹內。
那暝,毛斷阿姑無做夢,趁厝內都睏了,自竈腳行出,古井底鮕鮘翻身,烏暗沉沉的大街亦若井底,連一隻鬼影亦無,厝簷滴露水,落土滴痕是一見天光就消失的印記。大竈的火暗時只剩火灰,大水無可能再來,死了但活在伊心中的是老父及嫛也。至於雷公熾爛,年年春夏,若天頂大神持鏡大笑照亮凡間。
馬神父借給四兄的則是一本羊皮封面的古冊,冊邊緣鍍金。四兄只能看圖,天地是西番蓮毛茛的莖葉攳纏,艷麗的色彩殘留著藥草味、禽牲血的臭臊,馬神父吩咐掀冊時手指頭千萬毋好沾嘴瀾。一頁比一頁沉重,生翅膀的獅及蛇,憤怒的羊頭,羊角若海螺,閃電形狀的兩尾魚,臨死翊出烈風的鳻鳥(鴿子),滿月下溢出水甕的水變作酒,鑽出荊棘欉若紅嬰也頭的玫瑰花,浮在血海開嘴呼救的牛隻,露出殺機的蠟燭台;鏡內持斷劍的騎士,斷腳的驢子,生毛的烏龜。四兄每看一遍,發覺自己就像大水後的溪道改變,氣血翻滾。古冊自頭開始看,或者自尾回頭看,出現兩種不同的時間感。前者加速,後者有雜音。若馬神父夢中堅凍水塘內的親人,尖嘴的魚自這邊的耳孔泅過那邊的耳孔。
若這年的大街,亭也腳(騎樓)結巢的燕子特別穧,最新流傳的故事是陳嘉哉的小妹嫁給一位將軍做後巢(續弦),軍用車來載嫁妝。軍用車行上公路時迎面而來的是巡迴的馬戲班車隊,這次毋進入斗鎮,鐵籠及竹籠內的動物更加蒼老。
夏天大三角出現,馬太去南部,穿過北回歸線,會合一位神父進入深山,重行當年皇家地理學會某某博物學者的探勘路線,沿路有一間古老的天主堂,每年十二月底扛聖母坐轎遊街,自中晝開始到暗時丮火斗,真鬧熱。聖母若自海洋誕生,抹了胭脂水粉,水藍衫裙,白蕾絲紗巾,珍珠披鍊。天主堂邊一欉百年的樹,盛開白花,花心若雞卵仁,馬太在樹下寫了一封批,寄給阿姑:「sìn bāng àisiāng tōa êài(羅馬拼音:信望愛,上大的是愛。)四兄六兄看無,六兄去做禮拜時請教馬神父,回答講是馬太糊塗,批囊裝錯批紙。四兄掀開古冊,一頁圖兩隻羊相牴,問六兄,糊塗的毋是汝,為怎樣面紅炂炂?六兄應,那有。將近完成的耶穌刺繡交給毛斷阿姑,按著鬢邊講,我這陣目珠感覺瞶瞶,換汝接手。
六兄刺繡的耶穌宛然美男子,面肉豐腴,無嘴鬚。毛斷阿姑費了三日收最後一針,稍躊躇,針刺了指頭,一滴血若蓮葉水珠。日頭下絲線鎏金,耶穌粉面,胸坎的紅心若紅日放光芒。空中飛過一陣鳻鳥(鴿子)彷彿夕暴雨,那是毛斷阿姑開始昏睡之前的最後一眼。
第二天起,毛斷阿姑一日比一日昏昏沉沉,睏得面色潮紅,請西醫來出診,判斷是染得寒熱症,服了金雞納霜,照常昏睡。先生是老父結拜的後生,講自己病院的七個護士都傳染得了。請來漢醫則是嘖一聲,干是天狗熱?
這年四月的雨水搬到八月下旬才落,內埕積水,陰潤一面古鏡,雨停時,天雲滾滾。雨打著厝瓦,打著玉蘭花樹澹糊糊果然是一欉碧玉,打著竹欉,雨聲永遠。睏夢中,毛斷阿姑看見一個瘦䠷的身影若獵鷂撲落,如同滿面是鬍鬚的耶穌,「信望愛,上大的是愛。」握著伊的手,為伊祈禱,細聲講,「我得返家鄉,原本我是欲問汝願意及我作伙轉去?汝干願意?」馬太用指頭在伊手心惲惲地寫了三個字,góa aì lí(我愛汝)。伊略略翻身,面向壁。但是馬太一直握著伊的手,紅毛鐘噹噹噹噹叫響。終於一個昏暗的下晡,伊感覺手心空了,看見馬太雙腳軂軂長行過內埕。雨水愁潺,落在大街,落在溪埔,溪水漲了,元氣飽足呼喚時間洄游,雨水落在農場,那延續到天邊的甘蔗田,蹦出草蜢若電光。後半生孤觝(孤僻)的八嫂頭毛白蒼蒼,全是年久月深的怨。
雨水厚厚落在墓埔,野草苼艵艵(非常翠綠),老父及嫛也丮著雨傘躡腳尾好像在墓頭跳舞,其實耍得真歡喜,曠野笑聲叫伊,仙也毛斷阿姑小名,雨水淹著我兩人的眠床板囉。嫛也笑出咭咭聲,將雙生的紅嬰也玉姝擲給伊若一塊冰。那年寶珠迷上來舊戲園演出的歌也戲班小生,日日唱著七字調,緊來走啊噫噫噫。六兄,伊看見白蒼蒼、面容若果核的六兄晚年泡在一盆燒水內,腳手萎縮。四兄,唉,畢竟是倒藤椅內斷氣的,欲死還是掛念那些古冊,伊講四兄也汝的古冊我可是照顧好好,勿要再笑小妹及孔子公無緣。雨聲憂愁溫柔,睏夢中的路途遙遠,伊不時越頭,看見自己全身生菇,感覺非常見赧。至於陳嘉哉,太遙遠了,伊的夢境之外,聽毋著家鄉的雨。雨再繼續落,恐驚一切沖入古早的東螺溪,溪水浩蕩,伊聽見四兄宏亮吟誦,太初有道。
毛斷阿姑醒時,大厝無人,大竈的火灰冷去,大廳的紅毛鐘亦停了,壁上的老父無了神采,只有白茫茫大霧,伊一腳步一腳步踏出,水汽拂面就像那年大船上的海風,夾帶好穧的消息。
(茫霧)吞沒的大街,毛斷阿姑聽見遠遠有腳踏車車鏈咔啦咔啦帶動車輪轉動,來也,伊的心一憏,來也來也,漫長等待中的人將將欲出現了。
(本章結束)

ABC狗咬彘 4


四兄六兄及毛斷阿姑當然看得清楚,一個禮拜日接受馬神父邀請去參加彌撒,日光燈照明若水晶宮,磨石地變作一面鏡。進入記憶術的大厝了,四兄笑。祭壇後的馬神父換穿一襲蕾絲白長衫,肩胛頭罩紫色緞面繡金線,兩邊兩位輔祭少年,頭頟淖一片膏藥治臭頭,長衫若戲台頂小旦的劍裙,捾著金鍊拴著的香爐。馬神父講道,天主派遣唯一的後生,用伊的寶血洗淨人的罪,阿門;金杯丮高,這是象徵耶穌的血,阿門。信者趨前,跪落,開嘴食一塊白餅,則是象徵耶穌的肉,血肉之軀,為世人犧牲。壁龕內的耶穌,頭戴荊棘冠,扛著沉重的十字架,哀傷勝過痛苦。毛斷阿姑目箍紅了。尤其使毛斷阿姑感動的是信徒瞻頭目珠閤著雙手合掌領聖體,起身,肅穆行回,往返一趑便是奉獻,亦是及聖靈結合的完成。馬神父背後,釘著耶穌的十字架及彩繪玻璃,風琴彈奏,踏板一踏,嗡嗡的樂音若大水衝破玻璃,阿門。四兄的記憶從容行入老父房墹,放椅子頂的衫褲還有一隻草葉拗的草蜢,想起最後一次綴(跟隨)老父去農場,老父行路慣習負手尻倉後,無意摖了一片長草葉,拗拗越頭給伊便是一隻草蜢。樹頭草繩串金紙才掛上一隻死貓,顄頸束起所以吐出尖牙,比較像是電昏去了,凌空輕輕地旋;勿要看,老父叫伊。天雲開朗,一聲啼叫,半空飛過一隻長尾鳥,是雉雞。逆光內漂浮著一根羽毛,也可能是菅芒花穗。老父目珠追蹤,瘦削的面肉給天光若鑿刀深深刻入,有一種永遠的光彩。那是老父最後的時日。
是馬太毋是馬神父,翻聖經給四兄看,人的祖先挪亞,洪水了後又活了三百五十年,總共活了九百五十歲;挪亞的後嗣亞伯拉罕一生的年歲是一百七十五。四兄晃頭講,彭祖汝知無?活到八百歲還毋死,閻王派鬼差來捉,鬼差找毋著,在溪邊假意洗柴炭,揚言欲將柴炭洗白,彭祖聽得哈哈大笑,我活八百歲未曾見過之款荒唐事。隨即給鬼差捉去。
馬太講,家鄉這時河水漲了,樹林半截浸著河水,有一尺長的大魚,真肥,但是大箍呆(大笨蛋)
上英文課的暗時,六兄換穿西裝皮鞋,顄領上插一蕊玉蘭花,毛斷阿姑亦換上長衫,手巾包一串玉蘭花,馬太教的每一個新字因此透著芳味。伊佩服六兄學習的熱情,用刺繡的功夫寫習字簿的英文字母,六嫂謳洗(諷刺)欲去考洋狀元。但是毛斷阿姑暗中發覺有啥粅阻擋在自己的心及新語言之間,變得艱難,毋得理解;亦驚惶的是每次馬太那兩蕊玉石青的目珠看伊的溫柔,噩夢內陳嘉哉就是沉沒烏青的海水內。更驚奇的是六兄瞞著伊,獨力將廿六個英文字母以彩色絲線刺繡在一尺幅的十字布上,費盡心思,一字字脫胎換骨成了花蕊禽牲雲彩,偎著樹石及星月。那段時日,六兄暝日覔在房墹內,花房置之不理,叫六嫂去及寶珠睏,玻璃窗深夜染成鴨毛黃。那日天未光,但是落厚霜,厝瓦、草葉堅凍,雞公寒得勿會啼,六兄披著毛毯坐在四兄的藤椅畏寒,嘴齒相拍,眼神渙散,頭毛變白,雙手慄慄憏,似乎一夜間老耄耄。毛斷阿姑細看那刺繡,正中上帝家德三字母隱約是馬太的側面。四兄偷笑亦褒,這諸姆體,手真正巧。
等元氣恢復了,六兄遲疑著毋知如何將那刺繡送給馬太。那段時間,毛斷阿姑及馬太行遍斗鎮,去了大姨大厝挽果子,去了農場,去了溪埔地,亦去了舊戲園,重複以前及陳嘉哉行過的路線。毛斷阿姑比較了才知,第一次行是希望的前途,第二次行是將部份無所謂的希望踏滅,將另外的大部分踏實。馬太看見彈棉被、做榻榻米,非常好奇。知林厝有電唱機,馬太持來一張小曲盤,梵亞鈴(小提琴)演奏詼諧曲,帶來家鄉海運寄來的咖啡,欲晚時大厝若罩著鼠色的茫霧,霞光還是有,一小塊火炭渣在遠遠的樹頂彌留,音樂若風微微吹得那金紅火星。
四兄卻是嫌西洋弦子(小提琴)聽久腹肚脹氣。飲咖啡時,馬太試圖講彌賽亞的意義,古早古早,沙漠內外的兄弟姊妹,等待一千年又是一千年,相信有一日救世主會來。是,一定會來,一定會。馬太真誠心看著毛斷阿姑。
六兄飲下兩杯烏水咖啡之後,如同虎頭蘭盛開,毋睏,兩眼賊目那般金,燈下看著自己的刺繡,若那年看倒臥棺材內的嫛也。亥時欲盡,寶珠記得,六兄還在花房內若山貓爬高爬低。六嫂事後講六兄一瞑無轉去房墹。隔日透早,馬神父護送六兄入門,我撿到汝六少爺。給馬神父攬著悾神昏醉的六兄若十字架上的耶穌。馬神父講半暝三四點聽見牆圍邊有人吟吟哦哦用古調唱歌,以為是作夢,天使報佳音呢。牆圍邊好穧欉曼陀羅,花開時喇叭的形狀,白得發光,一大片若傳染。曼陀羅花有毒,但是陸螺(蝸牛)愛食葉也。歌聲斷斷續續,漸漸聽出其中固執又纏綿的情意,聽入心真正是感動,毋知對象究竟是誰?馬神父烏暗中行到牆圍邊,給露水及歌聲叫醒的曼陀羅花若天頂的繁星,一個人纏著尺長布匹倒在花欉腳,雙手捏著一把花,嘴角亦咬著花。啊,對我來講,這可比是神蹟,馬神父講,汝們看這塊刺繡尤其中央的上帝一字,真嫷,若無強大的信念及對天主的愛是做勿到的。馬神父目箍內強欲溢出水了,雙手捀著繡布,講,是天主的感召。
藤椅內的六兄,衫褲潶草汁,憔悴若枯枝,風寒入侵,病了十幾日。病癒,六兄受洗成為信徒,及馬神父馬太做了主內的弟兄,發心欲繡一幅耶穌像給天主堂。淡薄見赧,六兄講完全勿記得自己是怎樣去到天主堂,略略知覺騰雲駕霧中星光燦爛,一個人穿粗布長衫圍一條草索,金黃色嘴鬚鬍髿髿,趕著一陣羊;始終趗毋著伊,就在失望時,那鬍鬚也抱著小隻羊偎近了,隨就感覺光亮及溫暖。從來內心毋曾如此澎湃而且滿足過。和馬神父同款,六兄目箍內強欲溢出水了。四兄不以為然,問毛斷阿姑,「汝問老六講清楚,以後是毋是綴阿凸也毋丮香毋拜祖先了(以後是否跟著洋人不拿香拜祖先了)。」對六嫂卻是講,「亦好啦,給阿凸也神治治伊的婟嫪性戀惜物事過甚,不欲他人近觸的個性)。」
六兄受洗了後及馬神父馬太的合影,相片頂頭掛著耶穌像,馬面鬍鬚長頭鬃,愁容依然,胸坎一粒發光的紅心。六嫂偷講,六兄非常誠心,每晚拈著馬神父小弟送的銀十字架披鍊,對著耶穌像喃喃若講夢話,有時講半點鐘久,虻罩內看忍不住懷疑是元神出竅去了,阿姑汝看干會是走火入魔?
七兄大後生孵雞卵做貹理,在內埕逐一將雞卵對著日頭檢查,有烏點就是有。四兄晃頭唸漢文,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闢,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竹架的菜瓜開花,黃得若雞卵仁。火燒埔的時日還未到,照往年的規矩,半暝雨水、日時涼爽的天氣進行一兩禮拜了後,一大陣的蟌蠳密周周出現在內埕空中如同韓信點兵,柴枝般身軀,筋脈清楚的透明翅膀,若有神助停在厝簷那般高,帶來曠野的草木味,繁殖的強烈氣息。寶珠踏柴屐行過,蟌蠳就變換陣形。四兄悾神悾神觀看整個早時,六兄招毛斷阿姑為天主堂做祭壇的桌帷,兩人自窗門內看,感覺四兄更加老了。馬太今日干會來找汝?六兄問。
這年,寶珠嫁了,四兄做主婚人,舊戲園後一條小路彎幾彎,一排檳榔樹,炮也的硝煙混著雞屎味,水圳的水流聲。馬神父及馬太騎腳踏車來食喜酒,一碗公的彘腦特別放到馬太面前,馬太以為是豆腐,讚好食,囫了了。食完喜酒離開電火球光熾熾的門埕,才知覺山的烏影巨靈,檳榔樹頂睏眠的雀鳥。
年底,傳說很久的馬戲班終於來了,三輪車載一位囝也仙(小大人)模樣,石臼般大頭,對著放送頭廣播,「來喔生目珠有目眉無看過(從來沒見過,非常稀罕)的烏金剛麒麟千年白蛇印度虎,一片耳等於兩扇門板的泰國象,空中飛人天女散花,千載難逢,來到貴寶地只表演三日,錯過這次等後回毋知是民國幾年喔,檔期太滿無法久留,奉送一場世紀大魔術包汝心服口服若毋服就退錢。」馬神父及馬太騎著金光大輪腳踏車綴後,裝小丑鼻頭掛一粒球紅赩赩,車把綁氣球及一面旗寫著聖誕快樂。
日頭短的十二月,早早就暗暝的大街尾,舊戲園前的大布篷內電火光了,若一巢蜂哄哄嗡嗡的聲,無錢買票入去只好布篷外徆來徆去,亦欣羨亦怨妒,手賤的布篷挖一孔偷看,給布篷內若鐵條的手指頭一捈,疼得譟訐譙(粗口咒罵)。炊胡仁豆土豆賣麵茶的的擔也水汽一蓬蓬,眾人輕腳輕手,以便聽布篷內緊張激烈的打鼓、大砲。四兄四嫂六兄六嫂及毛斷阿姑招馬神父馬太第三晚一同去看,非常失望,馬太尤其毋忍心,千年白蛇居然是擦了白漆,烏猩猩虎象又瘦又落毛又臭,病奄奄若疰(患疫病);一位深目高鼻老諸姆咬著菸厭倦地洗紙牌。囝也仙持藤條摃鐵籠,人矮卻是聲音洪亮,「麒麟落隊還未到位,真失禮,今日奉送一場世紀大魔術,各位牙齒根得咬緊,小心驚得落下頦。」烏布幕戲台頂出現若幽靈的魔術師,一襲寬鬆褸褸的燕尾服,頭戴高筒帽,褲袋拰出一粒金懷錶,吊在半空中晃,毋講一句話。晃得眾人煩躁,囝也仙喊,麻煩有掛手錶的看一下時間,再拜託這位老兄出戲園去對面米店問一下時間。戲園內外相差半點鐘。魔術師收了懷錶一鞠躬隱身不見。「古早女英雄樊梨花移山倒海,今日這場魔術是時間倒退行,有疑慮的請找有掛手錶的核對就知,各位請理解,台頂三分鐘,台下十年功喔。」電火熄了,昏暗中外鄉鎮趕來的踢倒椅條,惱怒要求退錢,囝也仙給逼得鑽褲腳逃走,眾人喊毋退錢毋走,這騙仙團。

ABC狗咬彘 3


馬神父到,烏衫烏長褲外又圍烏裙,面若紅嬰也,頭鬃及番麥鬚同色,請逐個(大家)後個月底來去天主堂慶祝聖誕節,日時舉辦園遊會,逐個同齊歡喜鬧熱一下。宏亮地問,我小弟講話逐個是聽有無?耶穌講作魚酥就害了。六兄踙(帶)馬神父去看蘭花,願意送兩盆放聖母前,請馬神父自己選。暗時的花房,正開的花像浮雕,高大的馬神父及六兄居然像兩隻大隻猩猩及瘦猴。六兄有了年歲,反而講話聲音更加尖幼。
這年的夏天大三角早就消失了。大街傳說毛斷阿姑及馬神父小弟初次熟知是在溪邊,最毋堪的傳聞是講毛斷阿姑心神錯亂了,以為順溪水直直去可以會合得等待偷渡的陳嘉哉會合。是馬神父小弟經過,及時救起差一點淹死的伊,溪邊砂石堆上搓揉著伊的腹肚及胸坎,光頭白日,毋成體統。馬太送回林厝,六兄及寶珠接過毛斷阿姑,看見馬神父小弟親像蛓毛蟲的手毛駭一大驚。
其實毛斷阿姑獨自到溪邊,是每年清明培墓了後,宮前橫過大街,直直行往舊日渡船頭,店面內的收音機唱著陳三五娘,小生念白,有人欲磨鏡莫?陳三為了五娘喬裝打扮作鏡奴,來到黃家大厝外面徆來徆去,向厝內嘩,有人欲磨鏡莫?全本的陳三五娘逐日下晝放送,唱到天荒地老。戲台頂戲文內的古早人,無論經過怎樣的艱難,總是要團圓。毛斷阿姑為之精神一振。東螺溪今非昔比,已經整治成大溝,無人需要渡溪,溪岸用石頭紅毛土撗,過了中晝蹦出的白糊糊日頭一曝,溪水只剩一條細溝;陋習毋改,溪水突然哽咽的所在,必然有一隻死狗,狗毛食水一片搖擺反光呢。一陣大頭蠖蠅叮著狗目,遠看那狗目若一大粒鑽石。溪邊無處得以避日頭,極目只有一欉矮樹,看不出是毋是苦苓,溪水雖然力道轉弱,猶原穿流幾個睏晝的鄉鎮,匯入大海。伊腳底感受到溪流的節奏,等待的時日無盡頭,但是必須全心全意。伊耳孔邊是四兄重複老父的話,那時溪水自山頂夾帶大石,奔流若雷聲。
四月雨水斷斷續續落到五月節,雨水若夠,就是虛幻厚眠夢的季節,雞啼勿會準時,柴炭濕氣重,送入竈,煙蓬蓬,燻得目屎流心懆懆;叫做雞屎藤的莖葉屎味特別重。若是潐旱欠雨水,曾經西照日內掛著扶桑國太陽旗的大街,長長的下晡,一頭肉瘤若佛祖的第三代羅漢腳,下身圍著粗蔴米袋,吐著紅舌的烏狗綴後,行過一趑又一趑若轉石磨,等到分得一碗飯,食完就睡。必需停候到開始透南風,風尾幾絲糖廠熟透的甜味混著土豆油芳,確定就是豐收的一年,除非熱天的風颱大水來破壞。或者一場熱鬧涒涒(滾滾)的告別式結束,大街上出山的行列中,師公(道士)的引罄是唯一清醒的聲音,噹噹若像每一聲摃著羅漢腳的肉瘤。
四兄亦確定夏天大三角看勿出有無風颱的天機。馬神父騎腳踏車來商量,小弟馬太義務教逐個英文。好主意,四兄講小漢時綴老父去媽祖宮東廂詩社聚會,東廂亦是北管龠社練習所在,近日老父結拜的後人報知,可惜收藏的籥器(樂器)戲服繡旗爛朽朽了。四兄誂故意問,課堂欲設在逴位?「承先啟後、中西合璧,以前吟詩奏樂,今時學習英文,媽祖宮東廂有理想。」馬神父無反對,「逐個方便上重要。」宮口酺渡,伊烏衫烏裙入去向媽祖鞠躬,「無差,千里眼順風耳我看真像外國人。」四兄一直欣賞馬神父的開通,持古冊天工開物解說,馬神父深深讚嘆,這是天主賞賜給人類的智慧。四兄為之句新鮮的話語折服。之後,馬神父送四兄地球儀及一冊外太空圖冊,換伊解說翬凌機的飛行,加上地球自轉,大大減少相隔海洋的兩個地點的距離。馬神父捾起六兄栽種的一盆朝天椒,指點這一桵這一條番椒代表地球,那一桵那一條依序是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到冥王星總共九粒行星,請四兄蹲落去,汝的大頭可比是日頭,這盆綴著汝的大頭旋轉,合起來就是太陽系。這才是宇宙的一部分,我請教汝,如此大的天體是靠啥粅力量抑或是意志在支持?四兄恬恬看著馬神父紅芽的大鼻,不語。我相信這一切力量及意志就是上帝的展現,馬神父誠心地頭頕頕,雙手若雞鷽(雛雞)拈著銀十字架念經,起初上帝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烏暗。上帝的靈運行在上面上。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上帝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太初有道,馬神父丮頭繼續念,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
原來如此,四兄柔順反應。
馬神父邀請四兄六兄來去天主堂行行,另外持來一本畫冊,捵開一幅圖,春天花樹盛開的外國河邊,滿滿遊春的人群,諸甫戴帽牽狗,諸姆穿膨裙丮傘。注意看,畫是一點一點點出的,毋只是色彩,而且畫出日頭及時間閃熾走動,隨時看都有現此時的感覺,以為畫內及畫外現實分分秒秒流失,畫家所畫的就是時間的感覺。六兄承認,刺繡無可能有如此的感覺。四兄毋服輸,頭輕輕晃,孔子公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四兄這暝暝夢,夢見溪邊踏水車一如古冊上的圖,馬神父溪中泅水,四周圍昏暗迷茫,忽地九粒大球霍霍圍著兩人轉,其中有掀開大祕密的大歡喜。
偎年底的一日,馬神父兄弟騎著前輪將近一個大人高度的腳踏車上大街,宣傳天主堂欲辦聖誕節活動,歡迎逐個來彳迌(遊玩)鬥鬧熱;輪框金熾熾,若像地上滾動一粒日頭。馬太無嫌一頭肉瘤的羅漢腳垃圾,腳踏車借伊騎,車把插了五彩紙風車,羅漢腳一手攬著烏狗,鳥羓的一雙赤腳踏著風火輪,神氣,一蹍又一蹍徆(繞行)著媽祖廟,巨大的車輪幾乎爬上廟頂。潐燥下晡,潑水街路,銀光燦爛。
在鎮邊的天主堂,面對昔時扶桑軍隊出入、糖廠五分車路線的公路,老一輩的都知,那是地勢低窪水流水瀉的一塊狗屎地,種啥死啥。馬神父及最早的幾位信徒一致的講法是前幾暝同齊夢到聖母顯靈此放羊食草,因此共同找到此地,祈禱請求確定,那時馬神父的烏裙空曠處飄飄然,頭頂一團虻也(蚊子)雲。整地時,先運了幾十牛車的稻草甘蔗葉鋪滿燒了幾暝日燒成火灰,再以相思柴炭及碎石堾起。白色聖潔的教堂砌起,前後大片草地,紅磚牆圍邊兩欉及教堂尖頂一般高的鳳凰木,大街傳說神父修女每日早頓食牛奶牛油雞蛋糕,晚頓配葡萄酒,碗盤燭台金子打的,便所浗(灑)芳水,花園的玫瑰花紅嬰也的頭那般大;半暝,馬神父率領修女持蠟燭晃著香爐唱聖歌行出教堂,行過草地,一陣大風送上厝頂,烏裙白裙若花蕊盛開。
四兄六兄夫妻連同毛斷阿姑綴馬太進了天主堂,不免想起以前親戚在扶桑神社舉行結婚式,地面幼秀石粒,迎面垂掛的白布幔上有車輪大的菊徽,立時海天渾然一體之感。除了讚嘆採光好,四兄見識了教堂內兩面壁挖出一窟窟,用瓷雕塑耶穌一生,感嘆這如同是以交趾燒講古,更加驚奇十字架上的耶穌長又無肉的面容酷似老父。
草地上色彩繽紛,一條條麻繩黏著色紙,帆布篷內長桌頂大盤的天使、動物及天星形狀的餅乾,竹篙頂吊著紅燈籠,一座烏布戲台搬演西洋傀儡戲,戲台下十幾個囝也剃三分頭,頭皮發青。教堂門口,馬神父用樟、榕、銀合歡幾種樹的枝葉闘成一欉聖誕樹。天色反烏,突然落起濛濛雨,修女的白帽白衫沃澹(淋濕),若一隻百合花苞;四嫂六嫂咭咭笑,看過去原來是馬神父一身紅衫褲扮聖誕老人,棉花假鬍鬚,手噹噹地搖鐘。雨溦在半空中化作水霧,那囝也的歡樂走傱的聲,合唱聖歌及祈禱,電唱機使得曲盤內的叮鈴鈴叮叮噹復活了,匯合成為使人莫名其妙思鄉的一陣風。四嫂後頭厝的一個外甥女一年後決定欲做修女。
蒼茫中,六兄似乎失神,望著花園那邊的毛斷阿姑及馬太。目一瞶,彷彿馬太挽了一蕊玫瑰花給毛斷阿姑,花蕊紅嬰也頭大,罩滿伊的面,馬太則像雲霧中的一尊天將。一禮拜兩暗的英文課,六兄非常用功,及毛斷阿姑研究一套發音的記憶方法,上帝,GOD,家德;耶穌,JESUS,一三四;家,HOME,好麼;GOOD,滑倒;BAD,爬桌;母親,MOTHER,媽祖蚵;後生,SON,送;女兒,DAUGHTER,倒貼蚵;三,THREE,輸汝;狗,DOG,圖哥;貓,CAT,啃桌。
四兄偷偷將兩人的冊本給馬神父看,馬神父哈哈笑,「這對兄妹真是把戲。正經講是真正有一種記憶術,可比汝林家大厝安排房墹的用途,大廳、竈腳、柴房、浴墹,汝將欲記得的代誌用人物還是物件表示,然後放在房墹內,整個的親像一幅畫。汝干同意?」時間是真厲害的賊偷,如此整理好,房墹內一項物件代表一件代誌,串連起,時常溫習,若那個故事講的汝擦神燈,煙霧噴出,汝看到、記得一清二楚。四兄用心聽,吟了先輩半首詩句回應,湖海元龍氣未除,乾坤寬大是吾廬,身閑不必買山隱,心靜何妨近市居。馬神父抗議無公平,古詩詞太高深了,我只當汝在唸歌。

ABC狗咬彘 2


那年年底最後一封,寥寥數行,與楊桑兩人日夜遭人跟蹤,若有生人登門尋訪,一律回答毋知。陳嘉哉人比批先到,三更暝半,突然狗吠,寶珠細聲叫醒毛斷阿姑。暗時九點以後停止供電,蠟燭火光照出陳嘉哉若四兄的繡像小說內的人物畫,摸著伊清涼的耳珠,驚惶勝過歡喜。四兄要陳嘉哉先覔(藏)在毛斷阿姑房墹,數日後,待暗時轉去農場。
年底的農場,由於早前扶桑人已經全數回國,鄰近的糖廠停工,曠野大風呼嘔嗚嘔日以繼夜吹來,如同無人荒野。冬風將日頭吹薄,白金的色澤,農場的老長工照常曝揀金的骨頭,無畏寒還是穿一領短衫,但是兩行目油涳涳流,教陳嘉哉捉田鼠釣水蛙。下晡時風勢轉強,溪底的沙及甘蔗田的枯草落葉飛舞,如同起霧,趕走了日頭,只剩混沌的風打著面肉腳手若針刺,呼嘔嗚嘔追著耳孔。烘爐內蕃薯熟了,挖一個淺窟埋炭灰及果皮,若某種靈敏野獸埋自己的糞便,一日挖一窟。入夜風停了,天頂的星斗移轉,自高轉到低。陳嘉哉將一年來的遭遇及人物一樁一樁講給毛斷阿姑聽,講得熱血沸騰,心臟愂愂跳。伊瞭解陳嘉哉的心思在那個楊桑那邊及外面的世界。豆苗大的蠟燭火,更顯稀微,破空突然有遠遠傳來紅嬰也充滿元氣的啼哭,聽著陳嘉哉一手放到毛斷阿姑腹肚頂。烘爐的燒氣溫暖,一尾睏死的蛇自屋梁掉落。兩人牽手到厝外,天低到厝瓦頂,重而清嚴,極遠的山稜線隱隱吐光,兩人看彼此只是傀儡般的小片烏影。
來有時,去有時,毛斷阿姑大厝及農場兩邊來來去去,目珠給冬風吹得又野又圓,一身的風沙味。四兄讀報紙,局勢愈來愈緊張,讀得燥熱難解,不得不交代毛斷阿姑叫陳嘉哉明哲保身毋再惹禍。毛斷阿姑應,阿兄,若是硬騎到咱頭殼頂,作為比四腳也還更行逆,反抗這種的毋是惹禍。給冬風搧醒的半暝,陳嘉哉落床徆徆行,行到外面,順著農場的路若夢遊,露水湯湯,毛斷阿姑有信心天下雖大,時間到人自然會回頭轉來。
這次陳嘉哉離開,毛斷阿姑堅持送到車頭。返入厝,伊關了房門窗門,無聲無息。三個月後,陳嘉哉來了最後一封批,那時報紙已經中斷,四兄六兄毛斷阿姑三粒頭對著批紙,三行字,隨楊桑參加聯合武裝部隊義無反顧,唯願有朝一日吾土吾民如愛爾蘭之於英國,收信時應已渡海,切勿掛念。毛斷阿姑刷地將批紙捏手中,急急行向大門口,越頭返轉,一蹎,踣倒(跌到)摔入藤椅。
西照日照常曝著門埕,鹹菜姆飼的老雞母亦照常咯咯跳上四兄看報紙時坐的藤椅;六嫂放了一柴盆井水曝燒,恬恬的一面古鏡,鏡中日頭變成月娘。四兄等雞母盹龜了,一把捉起,菜刀割破顄頸,沾了雞血的手扶了扶目鏡,嘴角抿笑及六兄講,明早報紙應該會來。
守靈的暗暝,四兄尖嘴,問嫛也一下,尻倉三把火少爺是走去逴?夢中陪伴嫛也的蘭花開得極大,筋脈若浮腳筋那般粗,毛斷阿姑差一點毋喘氣。伊記得三月的雨水,雨聲若打鼓,伊聽精確其中有陳嘉哉的腳步聲,叫伊的名,細聲若蠶囓青葉。伊只感覺歡喜。眠夢中給寶珠牽入大廳,嫛也及壁頂相片裡的老父同齊譴責地看著伊,伊亦看自己全身澹糊糊,內衫吸著兩粒乳。
馬神父小弟講給毛斷阿姑聽的第一個故事,萬福瑪利亞,聖母瑪利亞,純潔處子聖靈懷胎的奇蹟。八兄自扶桑國寫批來,明子生了頭胎,母子均安,煩請代為轉告父母親大人在天之靈。毛斷阿姑面紅了,那年四月,或者兩暝一夢,或者三暝一夢,行入夢境,陳嘉哉穿著柴屐咔噠咔噠一邊走一邊越頭(回頭)笑,麻紗褲腳輕飄飄。伊早時躺在四兄的藤椅頂,乾嘔,吐酸水,想食李鹹(醃漬的李子),齅到臭臊就覂腹(反胃想吐);下晡厭倦無力,鼻管擴大,摸著腹肚,感應內面有生靈抽動,一日一日大,浮腫的腳邊日影一分一分長了。伊等嫛也或四嫂或六嫂來問是毋是有娠?是毋是病子?伊伸手擋日頭其實是見赧(覺得丟臉),想著六兄講古鬼母的故事,又感覺光榮留著陳嘉哉的骨血。坐在日頭內,若草木吸收日月精華,天光曄曄,有時伊抱著那隻虎斑貓遮掩大腹肚。只好還是縮轉去夢中,伊期待的夢,漫天的櫻花,褟褟米的房內,一鼎燒湯,玻璃窗掠過的鳥影,但是總是夢欲繼續發展的片刻精神了,給寶珠搖醒,一面鏡持到面前,伊驚惶看著自己消瘦落肉若鬼,目箍兩窟,哎喲叫一聲,手一扒,打落鏡。六兄握著伊的手講,先生診斷汝並無有娠,是汝想過頭走火入魔。六兄打伊嘴肶臉頰,緊醒,聽到無。
欲暗時,陳雷公落大雨,氣壓低到窒鼻,電火一開,水蟻一大陣叮叮噹噹撞電火球,幻化成大水的影,冥冥的鬼影。免驚,嫛也講。一隻隻小指頭大小的水蟻燙傷踣落,都是從墓埔草地內鑽出的野腥土味,嫛也笑瞇瞇拈一隻送入嘴哺。伊還是虛弱頭昏,透明的翅拂面若吹氣,一翊一翊,吹來那年坐大船的海風以及及陳嘉哉相會時的春風。透明的水蟻翅一翊一翊,伊看見嫛也身後恍惚一個及自己一模一樣的少女人影。少女偎近,青苔味,卻是非常親的攬著伊,講,毋認得我?伊發覺少女頭鬃目眉粉粉一層土沙,忍不住掩嘴偷笑。笑啥,汝假有娠假病子還好意思笑,少女講,唱歌給汝聽好否?正月算來桃花開,娘今病子無人知,君來問娘愛食啥?愛食山東芳水梨。二月算來田青青,娘今病子面青青,君今問娘愛食啥?愛食枝尾桃也青。可以一直唱到滿十月,少女轉而攬著嫛也,頭埋入嫛也胸前,水蟻陣轟落下,三月算來人播田,娘今病子心艱難,玉姝頂著一頭翅來偎靠伊,兩人若溪邊的人及溪水的影。記憶的大浪湧來,伊想起小漢時在大廳聽四兄講太陽扁及枝無葉的故事,兩個原本形影不離的結拜乞食決定分開各自打拚,約束若干年後大道公廟前會合,這年枝無葉來到一間大厝,竟然是太陽扁發達了,兄弟相認,好禮奉待,但是枝無葉洗了身軀換上新衫褲,宛然針刺,換回原來的破衫褲隨即好了。住了幾日,枝無葉辭別,太陽扁為伊準備一包袱一百個紅龜粿,枝無葉只肯帶六十個,伊哀嘆自己的命運,沿路將粿分送或者賣了,只剩一塊,來到一欉大樹下,枵(餓)了,食了粿才發覺太陽扁在其中藏了碎銀。枝無葉又羞愧又怨恨,遂來吊脰(上吊)。正是莫怨太陽扁,只恨枝無葉。四兄笑伊怎樣兩行目屎,真有同情心,給伊一粒石榴。石榴子真澀。伊看見小漢的自己將石榴擲向內埕給雞啄。大水蟻的影亂紛紛,嫛也又拈起落在胸前的水蟻送入嘴哺,向伊翌手,好食,若哺土豆(嚼花生)。一地的水蟻屍體,柴屐踏得爛糊糊,伊學嫛也亦拈一隻送入嘴,一對翅嚨喉坑翊著翊著,人險險地欲飛起。伊感覺自己還是發燒,又想到戰時彘肉嚴格配給,那次六兄及數人半暝到大榕樹下偷刣彘,分得一大塊,透暝涮熟,一厝大小食得嘴唇油油,互相駭驚,大人(警察)來囉,四腳也來捉人。寶珠咔噠咔噠行到內埕踏雨水洗柴屐,暗時稀微的光影刻出寶珠胸前勃勃;雨細了,紅毛鐘噹噹噹噹響,只有伊看見天頂無聲起熾爛(閃電),銀光一閃,照出雮雮雨中那少女遠遠去了。依稀干是六兄開了電唱機聽那張曲盤,沙沙沙沙伴著女子的歌喉,「清純的少女真心,有誰人能無為你落淚?南島的黃昏,欲晚的時,鐘聲響啊響,莎韻啊。」伊頭頟抵著窗框,心急,若六兄的蘭花微微燒熱下晡啪的蔫落,魂魄一半綴著那少女行入雮雮雨中,天然的清涼使伊回神,發覺面燒紅,腹肚咕咕叫,大嘴完一碗燒湯,如同死去活來。
馬神父小弟來拜託毛斷阿姑,請給聖母瑪利亞作一領衫,帶來一疋絨布,亦有相片參考,南部一間歷史悠久的天主堂供奉渡海而來的無染原罪聖母,頭殼後一輪金光四射的日頭,一襲古式洋裝。毛斷阿姑有了靈感,畫了披風,蕾絲顄領,解釋,素潔即好,但毋好太簡單。
馬神父小弟後回持彩色畫片來,四兄六兄問到底是叫啥名,總不能一直叫馬神父小弟。馬太。六兄笑,官話叫嫁給姓馬的馬太太。馬太講出一張張畫片的故事,三位博士帶著三樣禮物騎駱駝穿過沙漠尋找聖子,天頂有一大粒星閃熾指引;聖子耶穌誕生在馬槽,好尊貴,聖母抱聖子,頭殼後黃金光環;但是,世間的國王下令刣(殺)聖子,一家人在落雪的暗暝開始逃亡。喔,之前漏了一張,這是大天使來通知瑪利亞欲做聖母了。跪著的大天使真嫷,鬈鬈的金頭毛,脊胛骿兩邊生一對翅,捵開。那對翅翊動了毛斷阿姑,問,為了啥國王欲追殺才出世的聖子?因為耶穌是萬王之王,馬太回答。上大的王,四兄講笑詼,汝無反問耶穌是毋是像皇帝亦有三宮六院?
馬太持來幻燈片機,借用大廳的白壁,重新講一遍。一厝內連同厝邊擠在廳內,一蓬一蓬日頭曝菜頭的味,逐個其實好奇的是那台機器,一個圓孔炊出白煙白光,映出放大的相片。馬太腳軂手軂,目珠仁玉石青,嘴鬚鬍髿髿,面肉白皙透紅,講自己的老父亦是木工,砌厝造橋,聲音催人入眠,聖子耶穌是聖父天主唯一的後生,送來世間就是用伊的寶血洗淨世人的罪,相信伊的人有福氣了。逐個細聲報消息,聽講天主堂開始分送牛奶粉牛油、寒天衫褲。馬太換了一疊幻燈片,是四兄六兄及馬神父要求介紹汝家鄉的生活環境。逐個驚奇,馬神父祖父駛著一台機械車在廣闊若海的番麥田;鎮上的大路來往的都是轎車;年節全家在餐廳客廳,壁頂掛著麋鹿頭標本;收成了後寒天的番麥田落雪;這一日,老父及兩位阿兄欲去打獵,每人丮著一管獵槍。汝厝干有飼豬飼雞?有人問。有飼乳牛,透早得擠牛奶,馬太回答,露出諸甫囝也的笑容。干會想厝?六兄問。「會喔,常常夢到。」馬太一字一字講。

ABC狗咬彘 1


夏天大三角正正行到天頂的時,馬神父的小弟給牛車拖到天主堂。馬神父日後講笑,小弟坐了個餘月的大船,濛濛雨中上了雞籠港,雙腳軟芍芍,火車上又吐又瘻;接到電報,嚇一大驚,僱了一台牛車披星載月趕去車頭。主內的一個姊妹掩嘴笑講,馬神父小弟牛車上爬起,宛然七爺廟裡的七爺八爺、謝將軍范將軍,鬼差雙腳軂軂長,伸長手便可以摸到十字架,下回媽祖出巡,現成的謝將軍。牛車上甘蔗葉的芳味,生平頭一次齅到,「我以為返回家鄉了,飄洋過海一兩個月只是作夢。」馬神父小弟藍色目珠仁看著毛斷阿姑時如此形容。
每年,夏天大三角初初是出現在玉蘭花樹頂,一欉一欉的花蕊暗暝睏去,還是清芳。樹下古井底,半暝鮕鮘翻騰潑辣響,四兄晃頭吟詩那般講,濁水溪反清,鮕鮘翻身,跳出古井拜天光,頭戴破鼎穿破襖。但是,這年,四兄老矣。三年前嫛也過身,四兄開始留嘴鬚,竟然白蒼蒼;鹹菜姆拍胸坎,突然間一看以為是汝秀才老父回魂顯靈。
嫛也停靈大廳,紅毛鐘按停,六兄將蘭花一盆一盆徙來圍著嫛也,花影下彷彿很入眠。毛斷阿姑掀開面巾,勸嫛也嘴閤閤才莊嚴。中晝雞啼,簷下白布堆若草堆落霜。放板棺材運到家門時辰,棺材自大街那頭運到大門口,孝子孝女跪迎接壽,六兄突然若草蜢跳起,頭頟對準棺材板「壽」字撞,實心吭一聲若紅毛鐘正點報時。嫛也一日比一日好看,嘴果然閤起,伊偷偷幫嫛也淡淡畫目眉點胭脂。伊及四兄守靈,給花芳引來的冬天瘦䠷的一隻蜂,若有所思歇在前方板沿。三伏天下晝,伊總是沖一甌龍眼花蜜茶捀去給嫛也,食甜,嫛也目珠瞇成一線。沉底的蜜內裹著一隻蜂,全屍。
夢中嫛也,阿母,嘴內生出一大蕊花,似是牡丹,一瓣瓣若玉石;又夢,毛斷阿姑持鉸刀剪開嫛也的衫,竟然露出少女那般的乳。六兄每看一次嫛也,傷心啼哭一次,哭到無聲,半暝夜鴞那般咿呀尖叫,房墹內拖著腳步徆,那雙繡花的手啪啪捶胸坎。
電火球嗞嗞電流聲,杏黃色光照內無比溫暖,毛斷阿姑縫著青頭孝冠,縫好又換頭白加一塊紅布。四兄手握一本古冊,悠悠講起昔年一位同窗知己死阿兄,去祭弔時在做打城法事,紙紮枉死城內有紙人,孝眷繞桌而行,數少年腳手伶俐跳過刀山跳過油鍋大火,道士持七星劍破城,破四城門,救出冤魂;孝眷哭嘩阿爸出來喔出來喔阿爸。
針澀,頭鬃內拭了拭,那日陳嘉哉匆忙來,人彷彿發燒夢話,台北城破了。四兄還未看到報紙證實前,一概毋言語,私下講,汝那位陳少爺尻倉猶原三把火比喻坐不住,外向
四兄忽然神祕一笑,講,趁機會問嫛也陳嘉哉在哪裡?
阿兄勿要亂來,嫛也又毋知字。那次是中秋,成立自動車商會的事底定,匯款亦到了,暗頓慶祝飲了燒酒,八兄及明子面紅紅若兩蕊花開足,說明現此時大戰,汽油匱乏,改用相思樹柴炭、柴及酒精混合用做為替代燃料,引擎引發爐得改裝,估計往返鹿也港一趑得要燒五十台斤柴炭。八兄講得兩眼迷離,計畫好了欲砌一棟西洋樓厝,給林厝光宗耀祖。四兄哼一聲,會成勿會成來扶乩問一下。八兄起身,一腳將椅凳後踢,問就問,我知四兄對我及明子成見真深,四兄真正要不問蒼生問鬼神,來。四兄持來一大張紙寫滿墨字,展開放桌面,一人出一隻手遵照四兄指令點著一只瓿也,紅毛鐘的鐘擺刷刷響,一隻貓影跳落牆圍,瓿也霍地靈動若打拳招式,先後徙向四字,「盡付丙丁」。八兄面色大變,四兄何苦裝神弄鬼詛咒我?雖然咱毋是同一個老母生,但打虎捉賊親兄弟,我發達礙著汝?
六兄學給嫛也聽。衡也自小漢就大心肝(貪心),看高無看低,嫛也講,不然哪會鬧離緣。尻倉三把火少爺咧?又是走去逴(哪裡)
失蹤之前那幾年,陳嘉哉一直是四界踄踄走,總是寫批來,四兄六兄先看過,笑講陳嘉哉還未娶汝,倒是先嫁給那個楊桑。嫛也聽到話尾,問,食過鹹水的讀冊人去掃街路?
「扶桑國戰敗不過一旬,火車頭之前數條繁榮大街幾成垃圾長龍,每日午後夕暴雨來襲,益加臭氣薰天,乃有如此耳語,吾民莫非甘於為扶桑奴?楊桑遂與數位進步先輩登高一呼成立新生大隊,清掃街道。參與者一隊皆白衣白鞋乃護士,其餘皆儀容齊整之學生,一片清新氣象。楊桑挺立路旁牛車之上,正氣大聲講此掃帚不止清掃垃圾,更得掃除吾人內心之劣根性。群眾熱情沸騰,形勢大有可為也。」
夏天的天光長,毛斷阿姑及六兄合作繡一幅牡丹喜鵲,絲線曳過,滑溜若金魚游水;換針,繡布反面垂著彩色嘴鬚。夏天的天光飽足,六兄下針比伊更加靈活,十隻蔥白手指修長挑絲線,專注得嘴尖尖,白布衫無一滴汗。兄妹毋瞻頭(仰頭),毋知外面的世界。毛斷阿姑見過楊桑一面,神祕的楊桑,生做很將才,深目高鼻,笑笑解釋祖先足可能是紅毛人,國姓爺來之前留下的洋種。伊聽勿會瞭解陳嘉哉及楊桑夾著扶桑話與官話的交談,楊桑來時手捾一芘根蕉,兩人相識於大和丸上,暗時的涼風吹來,如同昔日在海上。陳嘉哉欽佩楊桑,如師如兄,一五一十講給伊聽,猴齊天(孫悟空)的楊桑,在扶桑國首都時及郭君黃君原本熟知,是讀書會的踙頭,三人給捉去坐監過,楊桑樂觀、有骨氣,關得了身軀關不了靈魂。
毛斷阿姑聽陳嘉哉講楊桑總是略略心驚驚,干有可能是虎卵仙的楊桑?伊聽陳嘉哉熱烈的轉述,幾年後,那監獄亦關過頭號戰犯東條,楊桑畫出囚禁房墹圖,大約四疊榻榻米,有櫥子、安了水道頭的洗面台、屎穴,有一片天窗暗暝時供比較內心及天頂的星,每日天光點名得應嗨,頭頟低到榻榻米上若磕頭,下晡若禽牲給放到運動場活動;監獄內的圖書館藏書豐富,逐日用功讀冊九點鐘久,讀完新潮社的世界文學全集及威爾斯的世界史綱。亦有福利社,死刑犯可以簽下合同預先將自己的遺體賣給醫科學校,每副四十圓。坐監一年,楊桑講可比達摩祖師面壁九年,閉關自修。暗時,心思的天梯穿過天窗到了天頂,啊,看著理想的世界,必然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楊桑上愛兩句詩,「埋骨何需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所以唐山南洋走透透,熟識得一位城府深沉的女中豪傑,差一點綴伊去了俄羅斯。理想的世界,楊桑指著自北到南入海的溪口河口,以大船以翬凌機通向五大洲。然後?陳嘉哉問,楊桑笑了,到了光明的所在咱就有無限的光明。
陳嘉哉認為那些發光的日子。「重返祖國的第一個新年慶祝大會。希望今日汝與吾同在。大會所在,人山人海,是家鄉宮口酺渡(普渡)盛況之百倍千倍,近悅遠來,吾人同心一體若仰望一無可言說之神聖事物。陣容之盛大,隊伍之紀律,歌唱口號之響亮,一再令人熱淚。遊行乃楊桑前導,騎馬,右手掌旗,其後為軍官,各學校樂隊,更有南北管,獅陣龍陣,踩高蹺,此乃吾人民之節慶。」伊記得四兄持著這封批歡喜回味的神情。
歡喜並無持續太久,三個月後的批,陳嘉哉寫明楊桑與警察大人細故結怨,風波愈演愈烈,其實是背後幾股新來的、但是屬於舊世界的統治勢力在較勁,楊桑接受數位先輩建議不得不暫時避走。兩人師公聖桮(道士與問神的工具筊杯,比喻兩人關係緊密,一起行動)般等於是意外的環島旅遊,楊桑一路有憂色,所經之地恆是少數警覺者對峙少數權勢者奮其狼牙,更穧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沉默群眾。某日坐了五點鐘久的火車復行路兩點鐘久,來到阿里山深山林內,拜訪熟番鄉長,楊桑與之徹夜暢談蘇魯支語錄,山溪琤淙。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楊桑云若非心中諸多事尚不能解,自當落戶於此做武陵人。鄉長送行至車頭,楊桑背誦了那一段文章:「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篤信的時代,也是疑慮的時代;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絕望的冬天;我們啥粅都有,也啥粅都沒有;我們全都會上天堂,也全都會下地獄。」
繡線穿繡布的摩擦聲,度時日的聲。五月底,陳嘉哉匆匆轉來一趑(一趟),曝烏了,卻是很有精神。過了一暝,天未光上路,瞀瞀暗中一台腳踏車騎來,車頭燈一葩光,後座擔著兩柴桶水肥,近了就聽見車輪沉沉擦著電石瓨,又澀又重,陳嘉哉握住毛斷阿姑的手,食露水食得澹澹的厝瓦頂,天光毛毛。
還是跟隨楊桑往南去,北回歸線經過的所在,兩人同齊進了報社作記者,批上寫記者毋只是獵奇搜祕而單純記述者,更是打擊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肅清三腳也(仗恃日本人的台灣人)的利器。兩人有志氣,欲持筆深入民間群眾。
陳嘉哉寫批字跡開始潦草,因為每日寫字太穧,有一封絡絡長,新識知一位朋友吐露故事,曾被徵召到越南兩年,終戰後卻是成為無人理會的棄兒,一陣總共三十九個人,集智籌資購得漁船一艘,輜重一批,包括重機槍、卡賓槍、手槍、手榴彈,出帆南海,第三日果然遭遇海賊,成功擊退;第四日抵達香江,不得上岸,只給補給淡水及口糧;第六暝到打狗入港,宛然無政府狀態。船頂那批武器,是裝麻袋丟棄海底?抑或是覓地藏匿以備他日之用?眾人于碼頭密商。內容嘎然而止,四兄反覆翻著批紙,懊惱為何毋寫完。
隨後一封,邇來米荒,地方流傳一句話,欲果腹毋欲光復。
又一封,海禁解除,西海岸運出大宗米糖,唐山運來的則是一批批饑民及病菌。一陣燒風吹來,毛斷阿姑記得四兄放下批紙,瞻頭,目鏡仁兩片銀光。
另有一樁祕辛,亦是寫得絡絡長,印報紙的米黃紙食了墨水湮濡一片。隨楊桑入深山調查一事,四腳海軍某一部門終戰前向農林會社採購了數萬石柴料作為軍事設施之用,旋即戰敗,該批木柴堆棧山區某處遂成無主財貨,換算現金,一筆鉅額。現此時,建材奇缺,市面價錢翻騰數十倍,得知該批木材下落者分頭集結力量,坐地分贓,無異竊國。莫怪此地木材商近期出手闊綽,風月場所畸形繁榮。兩人深山林內明查暗訪,下晝片雲致雨,衫褲盡濕,幸已掌握了全部線索。楊桑分析,付諸文字見報,諸關係人必然無一脫身,但看如何脫身?此其一。更甚者,汝我二人或將招惹大禍,此其二。然亦可縱橫其中借力操作,此其三。如何是其三,楊桑不語。直聳樟樹下,日光雲影,拂亂其面。兩人行至山溪邊,前日大雨,溪水溢滿開闊,有三四處石堆枝幹阻擋,形成漩渦亂流競奔,彼此牽制。楊桑道此正是吾土吾民寫照,無有法治,無有秩序,無有公義,唯有槍桿武器。

理想國的煙火 5


陳嘉哉看見遙遠的僬僥國飛來一大陣的睏蟲,宮口的下晡,攤頭恬恬蒸煙,顧攤的烘著燒汽盹龜(瞌睡),流出嘴瀾飄在空中若蜘蛛絲。只剩佛祖頭乞食晃著都是黑皽的腳,帶著笑意在聽,目珠像冰睒光(閃光),一隻黑狗睏死在腳邊,頭頂歇著蠖蠅。佛祖頭乞食笑開了嘴,指著迷路跳上厝頂的雉雞。日頭宛然一場錚錚夕暴雨,陳嘉哉面紅,內心像林厝柴桶內的水蛙愂愂跳,伊無法解釋驅使伊轉來斗鎮毋是戀愛的力量,毋是祖先的召喚,而是整個小鎮似乎拘留在某種固態時間內,看第一眼伊就明瞭伊的出生地早在先人誠心依據天文地理設下東南西北四個隘門就已經到達發展的巔峰,扶桑人提早引進都市計畫的概念,大刀闊斧開闢道路,媽祖宮前的東西向大街拓寬而毋種樹,自日出到日落如同日晷,扶桑人亦帶來了文藝復興風格的西洋樓房攝相館醫生館、自來水及電、裁縫車、戲園及學校,即使最興旺的歲月,不過如此,最大的改變是有證照的產婆穿洋服騎腳踏車上門。講好聽,小鎮安分知命,午後一點,日照均勻,大街兩岸竹篙撐開帆布篷,乾燥,充滿了芳氛的塵埃及亙古的懶洋洋的氣息,菜市內的雞咯咯啼了。若放大鏡聚集了日頭的熱量,白熾光點嗤嗤燒亮了亦若擊碎了大街所有的玻璃窗,切開天靈蓋,汩汩潠出油膏似的思念,坐船渡海去到扶桑首都。只有在茲,伊更加覺得遙遠,陷入一種似是而非的困境,進兩步退三步;閉塞的家鄉人,天真又固執,激發了伊說服眾人看世界的熱情。伊樂於做一個故鄉的異鄉人。落雨的暗暝,商家攤頭的電火映在積水路面,一片水晶琉璃,柴屐喀噠喀噠,雨光若白鐵,只有在那時,伊以為人在他鄉,長出逍遙的翅膀。伊彷彿看到毛斷阿姑在玉蘭花樹下若毋願去投胎轉世的冤魂,青鬱樹葉流著細條溪流的雨水,伊記得毛斷阿姑起癲的大兄生前半暝在樹下古井邊偷哭的傳說,其實是少年毋得志無人理解無出路的苦悶。非常同情未曾見面過的大兄。伊認為自己輕易解開了鄉愁的咒語,看透小鎮的運命,不為錯過鐵枝路及驛站的設置而有一絲絲懊惱,然而淋著日頭的夕暴雨,伊覺得小鎮可愛亦可憐,情願留著同齊做一場大夢亦好。
有一疊冊當作是安娜琪姑娘旅遊奇遇故事的靈感,但陳嘉哉向唯一的忠實聽眾佛祖頭乞食講,安娜琪姑娘再會。四兄討了小說去看,看著津津有味,提醒陳嘉哉,讀小說及講古是兩回事,汝照冊本讀,一般人哪有可能有耐心聽,汝不如讀報紙講講天下大事。
陳嘉哉最後一次開講,講一個一時失志的西也(西洋)少年欲投水自殺前來到骨董店,一個奇怪的老伙給伊一張驢皮,得注意神奇的驢皮每幫助少年實現一次願望就縮小一次,少年的壽命亦隨之減少;烏暗中,那張驢皮發著彗星般的光芒。這日,毛斷阿姑及明子來捧場做聽眾,宮口的人群來來去去,毋稀罕如此的西洋故事,陳嘉哉繼續講,驢皮上刻有梵文,「汝若是得到了我,汝就得到了一切。但是汝的生命將屬於我。這是神的意旨。許願吧,汝的願望將得到滿足。但是汝的願望需要用汝的生命來抵償。」居然有人聽,嘩一句罕古(古來罕有)。陳嘉哉接觸到毛斷阿姑愛戀的目光,果然如冊內形容像兩粒彗星。
長工阿祥在農場捉到一隻貓頭鳥,關籠子內吊在六兄的花房,暗時兩蕊目珠兩粒黃寶石。紅毛鐘響,貓頭鳥就發狂拍翅。大廳電火一道梯形的光在內埕,曲盤唱煞,留聲機嘎答嘎答,蘭花頭頕頕,一日過去了。厝後竹篙頂披著明子的百襉裙,微妙的蓬蓬飛起。大厝的人都知,欲找八兄就齅著明子的粉芳去找就是。除非是暗頭急來急去的突然大雨,濕氣堵在鼻頭,墓埔的大水蟻作陣飛來,若幽靈穿長衫,叮叮叮叮撞著電火球,光影熾得人心慌,透明的翅燒得臭焦,只好一人捀面桶顫顫跨上椅凳丮在電火球下,讓大水蟻跌落水,隨就一層若花毯。
八嫂住到農場去。當初大兄申請開發農場毋成,後尾手林厝及陳家楊家合股自一個始終水土不服的扶桑人手中盤過來。這日八兄去了郵便局轉來,找陳嘉哉毛斷阿姑同齊去農場。五月節開始的燒風吹過溪埔,一直延續到中秋前才停,吹潐了人頭大小的溪石,吹潐了甘蔗田,甘蔗葉栝去(枯乾),瓜果特別甘甜。開鑿的水圳漉漉穿過農場,流過彘槽,飼饙時那一陣彘齁齁叫自是壓過了水聲。曝烏的八嫂學扶桑人但是改用一條藍布巾包頭,雙手戴布套,布鞋唯獨大腳趾分岔若彘蹄。看見八兄,給風吹野了的目珠圓瞵瞵無一點渣滓,毋講一句話,一隻紅鼻烏狗綴在伊身後。八兄及八嫂對看了後,無意無意,到底有三分歉意。空地上曝菽也、番麥、番椒、菜頭,日頭特別飽實有力。另一邊曝著一副人骨,黏著澹土,若在擺佈陣圖,兼做土公也的一位老長工皮包骨,哱(嚼)著一枝菜瓜莖,腳邊還曝著一袋蟬殼。揀金時頭骨裂做幾片,現此時組合好,是一粒好笑囅的頭骨。
那年八兄及八嫂文定,那日下晝無緣無故燒掉一牛車稻子,有好事者亂傳話講還未過門的新婦掃帚柄鐵鉸刀,嫛也打桌罵:「街路傳啥就綴著烏白講啥,汝是禽牲還是人。」
出發前,四兄講話了,八弟婦好女德,強強欲離緣無天理,「汝食過鹽水的讀冊人,為自己打算,亦得加減顧全人,何況這個人是汝明媒正娶的家後(妻)。汝毛斷作風欲離緣,全大街頭一個,干有想到無異逼伊去死?」八兄面少寡紅了,硬應:「毋是戲台頂古早人,就應該有現代做法,我就是為伊想,離緣強過守活寡。」四兄搖頭,狼子野心。工人修理厝瓦,四兄親像賭氣爬竹篙梯到厝頂,望見四邊。
毛斷阿姑揀了已經曝七分潐的菜頭分給三人哺,滿嘴的日頭芳。萬物無有影隻,甘蔗田綿延到天邊,大溪上起了一座鐵橋,遠遠看若一隻水蜘蛛,糖廠的五分也(五分車)蠕蠕趖過。老父的墓在水圳越角那邊,祖先的還在更遠,古早那年做大水,沖倒墓碑,流出一尾白蛇。清明培墓(掃墓),透早清涼欲落雨的意思,一厝的人在墓堆起高落低若一行蚼蟻,天頂有戾鷂盤旋。光頭白日之下,只有伊們四個閒人,長長的下晡,連同作穡人都給曝成金箔銀紙。天光開始轉青,四兄六兄亦來了,衫褲吹得飄飄然。陳嘉哉及毛斷阿姑引明子到水圳邊,毛斷阿姑講以前綴嫛也來,採收時真正無閒欠人手得住下過暝,晚頓了後,燒氣沉落土,滿天星若焄水,夜氣帶露水若新發的菅芒葉真利。
隔日下晡,八兄又走來農場將離緣書給八嫂。毛斷阿姑陳嘉哉明子作陣趕來,八嫂猶原毋講話,竈腳持出幾樣點心,捀著柴桶出出入入,踏了綴前綴後的烏狗,該該吠。伊面一紅,持了鐮刀去劋甘蔗葉,空地點火燒;直直看了八兄一眼,將離緣書擲入火內。
伊吩咐老長工注意火,自行往水圳行去,四人尾隨其後。
水圳並不深,八嫂行入,將頭巾揪落,突然滔滔講圳溝底近來蜆也穧(蜆多),輕易一撈一面桶,放一暝吐沙,煮湯。問毛斷阿姑記得未,兩人以前來摸蜆也,一尾水蛇順流游過來,驚得倒頭栽入水中。死狗放水流,不三時看見澹糊糊死狗浮浮沉沉,狗母的乳頭粉紅,鼻頭黑澹若糖膏。
伊慫恿四人亦落來。八嫂且比畫著教明子如何摸蜆也,明子矮,水淹到腰,咯咯笑,當作是泅水。水面銀亮,明子搯水潑了八兄,「人生短短,少女啊緊去戀愛吧,一旦找到愛人,坐上那生命的船吧。明日就無這款的好日子了。」伊唱,稚嫩的歌聲,衫食了水,凸顯了那少女的胸前若一隻在鳴唱的彩鳥。八嫂聽得出神,未曾眾人面前唱歌,撿起了明子的歌聲,兩人面容一烏一白,月娘的正面反面。
水面涼風驅散了焃焆,逐個期待著欲晚天邊魔術的光影,先看到是提早出現若出芽的弦月,淡薄的一痕若上古時。圳溝上游經過了老父的墓的所在。
八嫂隨著圳溝水流向行去,亦是死狗放水流,伊毋越頭,身軀努力向前傾,雙腳若給鎖著一副枷,圳溝兩岸的雜草鐮刀鋸齒,伊一人行遠去了。
天地遼闊,八兄的自動車還在大海飄盪。而遠去的八嫂,始終是一團影隻,將將欲無去了。農場如同一角孤單浮出地表,晚頭第一道彷彿南風吹得甘蔗田交頭接耳,吹得天色若彘油堅腖(豬油結凍),亦吹得伊們數人薄衫若披在柴枝。突然風勢轉強,灌注了神奇的力量,宛然龍捲風螺旋狀加速前進,貫穿了每一人的胸坎,空空洞洞。
(本章結束)

理想國的煙火 4


陳嘉哉在辯士身後,看偶爾給風吹得若婦人有娠腹肚的布幕,想起隔海在扶桑國快樂及冒險的日子,觸動深藏的記憶,伊從來毋是一個專心勉強之人,世界那麼大,伊寧願像蜂採花蜜那般飛遍整座花園當作人生的志願。父母認為若是得以戴上箍了金帶的帽子,腰際繫短劍,做一個文官,便是極大的光榮。初初戀愛的那時,伊在櫻花樹下講給毛斷阿姑聽,自小愛作孽,與扶桑人合作食品加工的老父反對伊去留學,伊是偷了老父的存款加上老母的資助如同逃亡偷渡。出國前兩年,早就日日捀讀時事月刊建構心中的天下,伊知大海環繞的遙遠那岸陸地毋是只有一個樣貌,地上的人毋是地上的鹽只有一種。滿州國,布幕出現機關車特急列車,車頭如同武士頭盔,鼻目嘴分明,就是野心的真面目。所謂特急,意謂欲捲起一道颶風,暴衝向一個只有扶桑國統御的未來。伊冷笑,布幕電影之外,機關車永遠毋會駛來這小鎮,車廂載運的亦極有可能是屍體及厄運。
電影結束,陳嘉哉跳上台子,開講,滿州國頂面還有一個叫露西亞的古老大國朝廷被推翻了,皇帝貴族被流放了;到露西亞若是轉彎繼續行可以去到法蘭西,逐個可能知影,皇帝皇后一百零數十年前給捉上斷頭台斬頭。逐個(大家)有無想過一種可能,世上可有無任何統治者的所在?亦就是無皇帝無總督無郡守無街長亦無大人。因此,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必須為自己負責,逐個共同作穡,共同打拚,平均分配資產。像這台留聲機及曲盤,毋是八阿舍一人的,而是你我眾人的,像我背後的媽祖宮。問路時咱講,按哪去?我若講那個無任何統治者的所在叫做安娜琪,是一個姑娘的名,逐個相信莫?
「信。」四兄八兄及毛斷阿姑人群中領頭拍(鼓掌),明子亦綴著做。
掌聲中,啪,停電。陳嘉哉開嘴還欲講,眾人的目珠向光,突然的烏暗猶原殘留著白熾的光絲,清藍夜空下黑影若蝴蝶。只有四兄恍神以為回到那年,安娜琪姑娘早就來過。那年,議會請願運動及民眾黨踙頭的浩浩蕩蕩坐了糖廠五分也機關車來大街宣傳,一陣人白西裝巴拿馬草帽或長衫,借了戲園登台開講,老父講,四腳也甕籠無肚量(肚量小若甕籠),若過年給逐個開講歡喜一日是可以,其他的莫暝夢。
行轉大厝,八兄及明子唧咕幾句,明子似乎是推辭,笑聲若火金姑(螢火蟲)冷幽的光夜暗內拖曳,終於明子唱了:「人生短短,少女啊緊去戀愛吧,趁紅唇還未退色,趁熱血還未冰冷,明日就無這款的好日子了。」電來了,大街的燈火依序光了,但一半的人家厝是暗的,六人若行在山溝底。明子清氣(乾淨)的童音繼續唱:「人生短短,少女啊緊去戀愛吧,趁一頭黑頭髦還未褪色,趁心中的火焰還未熄滅,今日這款的好日子毋再來。」
嬸婆祖,六兄對著一戶門內的一墩蟻丘叫。已經超過一百歲的嬸婆祖無回應,幾年前開始,伊不再睏眠,龜在鋪棉被的籐椅內曝日曝月娘,偶爾丮頭,講三更囉。六兄小漢時,常聽嬸婆祖講古,因為淺眠,聽見有一陣人半暝了自渡船口上岸,腳步聲漉漉叫。那時毋瞭解嬸婆祖早就迷失在時間的曠野,以為四兄是老父,問嫛也汝少主娘咧?摸出前清的通寶叫六兄去買糖也。五更囉,路邊草叢結霜,伊無牙的嘴笑咍咍,講芒神脫赤腳趕著春牛透早行過了,舊年芒神有穿布鞋喔。嬸婆祖向毛斷阿姑及明子翌手,兩手抓兩人的手,這三位姑娘也自逴位(自哪裡)來?後壁的老伙是誰人?看著面熟,不思媿(不害臊)綴嫷姑娘也綴著著(跟緊緊)
陳嘉哉綴同窗南下,八兄及明子日日晚頓後去宮口,超過兩百年歷史的宮口夜市,若充滿了激情的等待,比日時更加光燁燁,電火圍著媽祖宮一大輾(圈),亦比日頭下更加燒爀,打拳賣膏藥的鍊著一隻猴噹噹敲鑼,砰米芳(爆米花),烘鳥也羓(烤鳥),燜高麗菜飯,挽嘴齒,卜米卦鳥卦,賣米茶的一壺燒涒水的蒸氣唧唧的嘑嘯,揪糖蔥的兩大漢將一大團燒麥芽分往大街兩頭曳捵成一尾長蛇,手刀剁成一札一札白骨,撒上芫荽。一座帆布篷透著神祕的煤油燈光,傳出鼻音唱的扶桑歌謠,一角銀入去看人面白蛇及大黑熊。帆布篷每年來,曾經給人神魂顛倒的把戲,入去布篷內一核對鐘錶總是整整慢一點鐘。明子憨膽,啥粅都欲試欲看,學會了幾句簡單的河洛話講得真快樂。九點才過,眾人有所經驗,息電幾乎成了常態,互相打賭今晚會發生未。明子看到電火柱下嘻嘻笑若嘴內含糖的乞食(乞丐),一頭的肉瘤若一掛荔枝,伊走近繞到身軀後看了,問八兄,像佛祖的頭呢。追問是做啥粅的,八兄應,斗鎮唯一的安娜琪桑Anarchy先生)。明子趁息電前趨近,看清楚伊其實相當哀傷的眼神,目珠仁結了厚重的白翳。可憐呢。八兄將明子揪回,講這乞食及頭頂的肉瘤是代代相傳,我老父熟識伊老父,宮前遇見了總是請伊食飯。佛祖頭乞食親目見過大街幾次的火燒厝,憂患之深,日睏夜醒,自動做了顧更人,絲毫毋驚夜市收攤了後吱吱遊竄的老鼠,身上的烏臭衫褲一層一層。第一代佛祖頭乞食講給老父知,半暝看見天頂好大一粒星若火在笑,噴出焰火落下,大街就有一場火燒厝。
陳嘉哉興沖沖來到林厝,此行南下參觀了印刷廠給伊得到靈感,以前的讀報站應該恢復,但得改變方式。伊見識著印刷機器若幾張蝴蝶琴合併,師傅一腳踩踏板牽動輪軸,印好的冊紙給柴架一夾若大象耳空中一翻,噴著墨芳的新紙比鴉片薰還芳,機器運轉的聲音若新時代將欲發生大事。陳嘉哉問清楚牧師關於印刷機的價格及購買過程,壓抑毋住擁有的衝動,伊講得兩眼發光,如何仿效報紙設計印製伯記商會自動車的料金及時刻表,附錄最近的新聞,大街商店若欲登廣告亦是可以,沿自動車路線免費分送。四兄打斷伊的夢想,自動車路線毋識字的還是識字的穧?汝送人,人拈去拭尻倉還嫌汝油墨抹烏了尻倉。
自動車正在海上,還在海上乘風破浪。明子老父突然斷了音信,八兄每日一早去郵便局及電信局問有無來批或電報,看電線延伸到天涯,才去打庭球(網球)。伊雖然暗暗懷疑明子老父是否出事,自動車是否大海上出了意外?毋驚,八兄轉而探聽如何起西洋大厝,換了聯絡對象問所有細節,手繪理想的大厝模樣寄出去。鎮上最新的番也樓是大街底及老父當年結拜而今是國語家庭的謝家,八兄亦看毋上目,真正有心欲砌厝就砌一棟完全西式,無一塊紅磚,無一片花窗、甕牆及交趾燒,毋需要「大厝九包五,三落百二門」的大而無當,伊欣賞的是古希臘的迴廊列柱,素潔的洗石子,上好是像李也春大稻埕及同宗合砌的千秋街建昌街,正好搭配家鄉的日頭。是呀,北有李也春,南有陳桑,賤糶貴糴而發跡致富,最是八兄佩服學習的對象。
下晡,六兄在房墹內刺繡。明子特別寫批請求老母寄來最新的十字繡教本及一綹綹的彩色絲線,六兄一持到,激動得雙手微微憏,有閒就找毛斷阿姑研究,略略疏忽了蘭花。悠長的下晝,毛斷阿姑哱薰(抽菸),十七歲開始怪症頭,月經來洗時一管鼻癢得厲害,四兄一次給伊一支赤厚煙,教伊哱一大嘴,鼻孔慢慢噴出,煙絲赤金,鼻腔燻燒就舒緩了。四兄講,菸葉種早先可是自福建來,永定種,平和崎嶺種,名字正好制伏那癢蟲
祖譜寫祖先來自泉州府同安縣高林鄉,昭穆是「宣昭先祖德,茲和伯仲興,象賢開景運,毓秀顯忠貞」,太遙遠了,下晝絡絡長,日頭整大塊若金磚角坻(壓)在內埕,坻在厝頂及厝瓦,燒氣焃焆,六兄溫潤若一塊玉,將十字布固定竹框內,雙腳交疊,兩隻腳比姑娘也還白還幼秀,揪絲線穿過布的聲音好悠長;六兄手比伊還巧,對色致比伊還敏感。六嫂在隔壁哄囝也睏晝。大廳的紅毛鐘行得爽脆,大厝的影落在內埕漸漸生出青煙,一隻黃絨絨的鴨鷽(雛鴨)踱步了過去,又一隻落單的蜂若融化日頭糖漿內,埕中央曝棉被,藤條拍打,一時都是棉絮的煙霧。山內的半番婆,烏嘴齒脫赤腳啪啪若鴨蹼,扁擔擔了兩掛草索綁的大隻水蛙來賣;水蛙買來放柴桶內,鱍鱍跳撞著柴桰(蓋子),撞到昏去了。大厝有神。長工阿祥擔了米糠到竈腳後,將一柴箱倒滿,寶珠將青根蕉埋入去。嫛也叫毛斷阿姑幫伊梳頭,髻掏開,頭髦披散在肩頭,似乎變成另外一個人。嫛也年歲大了,漸漸身上的鹹汗及日頭露水味無去大半。當年老父納嫛也做二房,老姑娘了,毛斷阿姑在腹肚內六個月,老父過身。毛斷阿姑望望壁頂老父相片,攋(梳)著嫛也還豐盛的頭髦若似水流年。那年找俑姨問,講老父是逴位做城隍爺。鹹菜姆老父不請自來鴨公聲講伊枵(餓),欲食紅燒肉,看人食胜(食物豐盛)好欣羨。
紅毛鐘噹噹響了兩響。陳嘉哉毋死心,彷彿熱病的驅使,到宮前繼續開講安娜琪。前一個暗暝來找毛斷阿姑,先講一遍預習。嫛也暗示穧次,乾脆明講,汝倆婚結結吧。急啥,毛斷阿姑應,內埕的雞公咕咕咕。隨同窗南下,陳嘉哉帶回一疊冊,得意的講我毋是講古是講新,安娜琪姑娘這次出海旅行欲來東方,坐船經過忽隱忽現三座魔鬼島,因此迷失了方向,海面罩霧,一座海島偎近,兩頭削尖若牛頭帶角,看見大陣的海龜在生卵,樹林內有麒麟。海島另一邊,大陣的羊在食草。曾經這陣羊群真壞,田地、山頭都啃禿了,反倒轉食人。放羊的人解釋,就因為羊毛貴重好價,寵過頭,世間事一向如此,羊主人及羊結合成惡勢力,欲霸佔一切,作穡的無田,流浪做乞食,亂了幾年,島上的人才覺悟,團結推出幾個巧人踙頭反抗成功。海島的人過了白露月圓時決心欲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島上所有的是逐個公家的,無一個宂人,每人每日工作六點鐘,食堂食三頓,十年一期,抽籤換厝,又譬如雞母免孵蛋,使用機器來孵若煮飯,雞也一破殼便依戀人。黃金無用,用來做屎桶尿桶,只有罪犯才戴金耳鉤金手指金冠,恥辱的標誌。若是欲結婚,男女雙方各由序大人(長輩)陪同,無穿衫褲若紅嬰也來面會,互相看了毋棄嫌,這婚姻就成了。嫛也險險打翻浸著玉蘭花的盤子,笑講,不思媿,又毋是買禽牲。
介紹安娜琪姑娘之前,陳嘉哉持出一本冊先開講「僬僥國」(『格列弗大小人國遊記』),「我姓掰里物,名來姆哀耳,我父親住居英吉利國的丁海省,生了五個後生,我排行第三。我十四歲時,父親送我到康勃立治大學校讀冊。」原本來宮口食一頓捀著碗當作是聽講古,食好隨即離開,並不留戀。肉圓攤的阿生倒是巧,一粒粒肉圓送入油鼎前,對陳嘉哉講,「我以前聽你老父講南洋炸根蕉,我看我考慮改名炸安娜琪,汝看如何?」

理想國的煙火 3


四兄等寶珠離開才正色講,「汝寫批講欲離緣(寫信講要離婚)我只敢給嫛也及汝六兄知,夫妻間的代誌即便是親兄弟亦很叵(難)插手,我勸汝毋好學唐山那個食鹹水寫詩的徐某某,畫虎不成反倒轉一隻痟狗。欲離亦毋是啥粅困難,汝先考慮汝姆的性怟(你妻的個性),萬一鬧出人命,哼哼。」
電遲遲毋來,大厝四周圍如同礦山山脈起伏,蜜蚾飛過若皮影戲,五人沒看見有一個人影肩胛頭一聳遊走了。出檐梁木間有善翁也(壁虎)叫得響亮,將暗暝往深處推,往夢中推。雞母陷眠,柴桰(木蓋子)還未嵌上水缸,月娘還未偏西,還未行入水缸內祕起像傳說的蚌殼精,屆時若一塊大玉璧;碗箸倒扣在桌罩內,老鼠賊目金熾熾在厝角,鐵堝內的燒水冷去了,大竈拖出的半札柴猶自一縷芳魂的冒煙,火種掩嵌在火灰內龜息。嫛也淺眠,直到天光前,一一算著那些生靈接管了沁涼大厝的暗暝,古井底潑辣,可惜那魚再用力亦翻不了身跳勿會過龍門;抽高的玉蘭花樹,花房的花苞一粒接一粒傳染一釐一釐的偷偷綻開,夜氣水蛇陣沸游入內埕,叫伊想起落夕暴雨嗤嗤吵吵的雨腳光。暗暝內,唯一的怪聲是六兄咬牙齒根,嫛也討厭那聲呱呱呱是在夢的水面航行的布帆摩擦,或是哺(嚼)著指頭骨,十指連心痛到毋敢叫出聲,阻礙了秀才郎翁婿來入夢。願望那死去的鬼魂,讀冊人的手溫柔修長,摸著伊的耳珠。伊又看見自己少年時捀著一盆燒水給翁婿洗腳,白鐵盆底蕩漾著兩大蕊紅牡丹。
露水滴落在厝簷下,尿桶臊味到了此時特別重像夜行靈魂堅強的意志,伊掀開虻罩,捏了捏壓扁的髻,嘴角一細粒嘴瀾的水泡,玻璃窗的曉色若煮開的糜,撒了桂花。大厝清幽若古墓,伊衫上有那恬恬爬了一行的蚼蟻,伊齅著墓底蔭靜的甘味,而紅毛鐘給埋入深深土內,傳來滴噠振動。天棚落下一隻善翁也,斷尾在伊腳邊溜溜旋;無尾的四腳蟲為伊踙路直入八嫂房墹,若有神助,解開穿過眠床橫槓的布條,將吊脰(上吊)的八嫂一仙傀儡抱著放倒眠床頂,掰開嘴,灌茶,用力掐人中,一定得雞啼之前叫活這一具點了胭脂抹了粉穿鞜鞋高跟鞋的豔屍。八嫂嗆醒,嗚嗚地哭。嫛也拍伊肩脊髆,真悾汝若去了枉死城伊更加快活,放任伊將身軀哭燒了,哭倦了,昏沉睏去。窗縫洩入微微光,嫛也記得那當時翁婿大後生連同新婦(丈夫的長子連同媳婦)食老鼠藥自殺,兩人爬到大廳,拖著兩行屎尿。那時伊還是諸姆嫺(婢女)。屍體等四腳大人來驗,死目圓盺盺毋愿瞌,日頭照入,牽引著埕邊竹篙頂菜瓜葉的影在死者身上晃。之後,雙雙給放到如今花房處,嵌白布,蠖蠅嗡嗡吵一下晡。
嫛也握著八嫂的手,撫著燙傷的那處,聽見竈腳門乖一聲打開,嘩一盆水潑出,天光大亮了。
唭叩,是鹹菜姆的柴屐,去菜園揀陸螺(蝸牛),剁剁剁一柴盆飼雞鴨,連同露水的腥氣嗆得面都澹了。畢竟少年,八嫂睏得略略齁出聲。光廳暗房,嫛也手掌心那善翁也斷尾勃勃跳,伊亦感覺腳手痠輭,目瞶,墓底的氣息若一隻蠖蠅在耳邊頸後扇風。伊知是死去穧年的翁婿的指引。
八兄轉來的第一個早時,日頭光曄曄。嫛也行去竈腳舀了水缸放一暝的水,拭了面,衫襟結上寶珠才挽的一串玉蘭花,行入花房,將那善翁也斷尾投入六兄顄領內。
大廳,毛斷阿姑適時放了黑人笑聲的曲盤。四兄戴上八兄送的烏目鏡,丮頭對日,吟出小漢讀的冊文:「萬球廣漠,對地曰天。日體發光,遙攝大千。」鏡仁後是天狗食日的清涼世界。八兄搴明子一同出現,像一對高校生,明子頭髦綁兩叢,深深一鞠躬,歐嗨呦,那扶桑禮數叫一厝的人都笑了。
八兄講,明子老父同意四兄、陳嘉哉入股,電報寫安排妥當自動車將欲上輪船了。天氣一日比一日焃溽,伯記商會的招牌在大街掛起了,三兄弟、毛斷阿姑及陳嘉哉、明子一同在招牌前攝了相。隔幾間店面前後是油車也(榨油行),飄著濃郁的土豆油胡麻油芳味。毛斷阿姑可惜車油味不比土豆油芳。四兄忍不住謳伊,全鎮的姑娘也數汝上毛斷,知影自動車的油味。
明子張望大街頂下,講,樹,大樹很少看到。陳嘉哉應,又毋是猴,才需要大樹。竹子滿滿是,六兄答,另日踙汝去溪邊看
明子老父批內吩咐得專程行一趑去拜訪農場的熊本桑。僱了兩台三輾車到偎大橋那邊,自成一個獨立世界的移民村,新開闢砂地,寸草不生,日頭顯得特別大,棋盤式規劃的道路隔開一戶一戶人家,魚鱗板木造房,略略引起明子思鄉。移民者亦喟嘆,好懷念家鄉的青山及海洋啊。熊本五年前自扶桑國渡海到台中州,至今驚惶蠖蠅虻蟲之穧,指著草笠講何需戴,晚頭時的虻陣聚在頭頂若一片烏雲真是奇觀。做為南進政策的先鋒,移民者第一關就是水土不服,因為下痢死亡其實毋少。明子聽了,面色稍許變了。熊本以光榮的神色繼續講,一盆溷濁污水如何變清呢,投下明礬即可,我們移民者就是這島國的明礬。
農場就在移民村外,熊本解說,比起甘蔗,菸草的利潤更好,然而栽種的勞力繁重,暗時以煤油燈在菸田誘捕食葉的蟲隻,每一欉只保留十片品質上好的葉子,其餘挽掉。開闊的田地直直到天邊,比戴草笠四人的心胸所能想像的差不多寬廣,即使東螺溪亦給擠到剩一條水線,吹來的燒風夾著糖味,田內作穡的個個烏潐瘦,糖廠的五分車呼出烏煙載著甘蔗若一尾草龍。似乎有一個光罩崁著小鎮,鳥隻可以飛入,不得飛出
陳嘉哉迎風大聲講,嘴內撲進草屑,駛伊娘這四腳用污水比喻咱。
八兄不以為然,只是譬喻,而且熊本桑講的並無錯。
等待自動車運到若等待良人。坐三輾車(三輪車)轉到大街,四兄亦自彰郡返來,伊是去歡送蘭牧師醫生返英格蘭家鄉。驛站前到了兩三千餘人,亦來了樂團演唱扶桑版的蘇格蘭民謠,「螢之光」,站長交代機關士關鍵時刻鳴汽笛。遠遠看蘭先生老耄耄了,但是光頭下粉面桃腮,握拳作揖,「螢火蟲的光、窗邊的雪,讀冊的歲月一年年過去了。毋知何時,時候到了,離去的門開啟了,今朝欲離別。留下的、離去的,毋論是誰,互相思念。萬千思緒,化做一句,歌唱出來,祝汝幸福。」嗚嗚尖銳汽笛聲中,翌手揮別並拭目屎的海湧毋願退落。四兄是那年後生瘻屎(腹瀉)數暝日,囝也目翻白了,漏夜抱去找蘭先生,才一日就止瘻。頭一次親目看見阿凸也天空色目珠仁。寒冷暗暝在病院守著燒還未盡退的屘囝,壁頂掛著耶穌哀愁的相片,胸坎一粒心發紅光。老父是瘏虎列拉(患霍亂)而亡。那年蘭先生干是已經開了醫館?感覺非常疲憊,伊看見流星分裂了天空頂。
四兄在歡送場合識得兩位原來是陳嘉哉同窗,帶口信另日來拜訪。明子老父大約一週來一封批,有要緊就發電報,八兄講,扶桑國將將欲有大事發生。嫛也也學會問,自動車是上花轎了未?嫛也足愛留聲機,明子問八兄放大笑之歌給雞母聽可好?八兄寬容笑看分別數年久違的老母,轉頭及明子交談,明子只是微微笑。下晡時便是嫛也的實驗時間,叫寶珠鹹菜姆提雞籠到廳前放曲盤給雞鴨聽,伊盤算著毋定有助生卵,停候著統計結果,下一步計畫放給彘母聽。旋轉的曲盤,烏油的漩渦,伊看得出神,期待新奇之物遠遠大於只是加生卵。稀奇的音樂亦引來青瞑俑姨(瞎眼的女通靈人),嫛也好禮請入,俑姨識相坐在廳前邊厝簷下,聽得目珠仁若兩隻蠹蚗也(蝌蚪)在泅,竹篙影一槓落在頭頟,小腳伸在日頭內。
彘母來不及聽留聲機,街長據說是因為八兄及明子引發的靈感,加上陳嘉哉同窗的映畫巡迴隊剛好來到斗鎮,欲在大街媽祖宮前召開部落振興會、愛國子女團、少年赤十字團集合聚會。為了強制推廣設置大麻奉齋及神棚,媽祖宮遭封鎖,只留一位廟公,只開一扇側門。宮前平日的攤位挪出,貹理(生意)照做,深山落來的小販擔著竹籠裝著雉雞、飛鼠、貓頭鳥、山鳥及數竹箱的熊蟬、牛角蜿,一路晃得昏睏,隨著留聲機放出荒城之月、藍色多瑙河、詼諧曲,一籠籠坐監的飛禽綴著回應,啾啾叫得人心花開,精光大目的小販更搖晃幾箱熊蟬,韌亮的叫聲親像竹箱爆炸,射出金銀銅線,及鳥叫同齊在半空中吐劍光。上輩的譬如老父永遠記得有一個春天,宮前如同此時,大陣飛禽飛梭了一個時辰,彷彿天羅。
六兄注意到那誠心又毋甘心扶桑人新規定的廟公,偎在壁角,合掌,嘴唇顫動。六兄偷笑,籤詩毋是有寫百鳥朝鳳。
扶桑語演講比賽,街長請了八兄及明子列席評審,手按佩劍忍不住及八兄講,敬語用法是真無理想。明子胸前一串小葩電火,流光襯得伊面更加若雪。熱天天暗得慢,眾人魅惑於若魚卵的火燄光絲,毋察覺天光像蜜潑在玻璃頂,一釐一釐下降,凝止在人家厝頂龍骨,反而如同炭星紅霞,天乾物燥,宮前人影給南風吹透,黑布衫褲若金紙燒透了後的灰燼。上輩的亦包括四兄或許六兄,知影此時南風還未轉強破空,數百年來,路徑自海口開始,沿著溪道行,鹽分給神靈過濾掉,充滿甘味及生機,當東螺溪不再行船,上輩集體理解時代無同了,但還是固執做夢,相信南風初初轉向時,有龐大的蝴蝶陣若龍捲風自海面吸水,飛越舊有的東螺溪水道。
晚頓後的電影是慶祝滿州國建國週年的「新興滿州國的全貌」,做辯士(電影的旁白解說員)的是陳嘉哉同窗。在遙遠的所在,蒸氣機關車自眾人的天靈蓋衝出,駛過南滿的平野,北滿的曠野,自春夏到大雪覆蓋的冬天,烏、白、老鼠色的光影,大地的遼闊超出眾人的理解。辯士講,各位機關車坐倦了,換來坐翬凌機。電光一爍,大地變成若交趾燒的模型,陳嘉哉略略驚奇,雲頂往下看,無論何處都是同款的吧。翬凌機降落在大連港,有一條叫做撫順丸的大船。啊,四兄心中呼叫,夢中的大城市出現了,整齊的樓厝,街路開闊,自動車穿梭,一個扶桑女子及一位漢人攐插(穿戴)打扮的女子並行。日頭赤炎,無一個人有苦相。四兄恨不得鑽入螢幕,齅齅一定非常清氣的文明。
有了比較自然就慪惱,雖然四兄自小漢就不以為然,未曾有如同此刻感覺家鄉如此落伍,潐旱的日子,到了下晡,大街空氣永遠是臭臊味;雨水厚的季節,街路成了泥糊糜,臭氣沖天。老父當年建議開立的集中菜市,暗暝成了老鼠的遊樂場。莫怪四腳大人一直力圖改變斗鎮人的生活習慣,下令家家戶戶設置便所。莫怪官舍、移民村遠離大街,自成一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