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3日 星期二

許成章VS陳冠學 台語文的文字探微

許成章VS陳冠學
台語文的文字探微

許成章簡介:
1921年生,澎湖人,曾任雄中教師、高雄醫學院、東海大學教授,以三十二年的精力獨自完成「台灣漢語辭典」這部鉅著,曾獲台美文化獎,最近以燈謎的理論在大陸引起廣大的迴響。
陳冠學簡介:
1934年生,屏東新埤人,師大國文系畢,以「田園之秋」獲中國時報散文推薦獎與吳三連獎,著有「老台灣」、「台語的古老與古典」及多本哲學論著,最近發表「正台灣話」「台語正字」的一些理論及批判宗教的看法,頗受爭議。

時間:80年1月15日
地點:高雄宏總建設公司
策劃:蕉城雜誌
主持:莊金國(前段)、林繼雄(後段)
記錄:江明樹
與會者
林繼雄、莊金國、黃樹根、古能豪、蔡炳煌、柯文中、凌煙、鄭春鴻、洪振嘉、蔡百峻、徐君鶴、陳文銓、陳岸香、蔡盛春、劉至明、魯怡君、鄭水國等。
莊金國(以下簡稱莊):多數人心目中認為台語有音無字,現在大部份的人都會講不會寫。可否針對這個問題請許教授講幾句話?
許成章(以下簡稱許):我叫許成章,已經八十歲囉!年紀大了,晚上沒睡好。隔天講話就會出問題,我先報告一下,請大家諒解。第二,牙齒都是假的,講話漏風不明(聽眾笑),第三,記憶力差,如果沒事先寫下大綱就會忘記,這是要報銷的年歲了(聽眾笑)。關於有音無字,我想與陳先生意見相同,絕對是每個音都有字,譬如你問一個人,你父親叫什麼名字,他知道,祖父叫什麼名字,他也記得,但曾祖父他未必知道,事實上曾祖父有這個人,不知其名,未必沒有這個人。是忘記了。
音轉失義而找不到字
同樣地,台灣話離開大陸已經一千年,字與音脫節一千年,台灣話接近宋音,這一千年中間,失去一個整合的機會,就是閩南無人做皇帝,若有人做皇帝,大陸全國人都來講閩南話。每個音都有字,每個人都用文字來寫閩南語,每個音一定有字,現在變作沒有,乃是話講但字寫不出來,加上沒有人去追究,如現在每人講國語,台灣話怎樣寫都沒有關係,明朝清朝都講官話,台彎話要怎麼寫都沒關係,台灣話中官話成份佔差不多百分之四十。清朝以來做官的,為了考秀才、舉人、進士都要學官話,考不考得到回去故鄉,多少教給學生。學都學不怎麼正確,沒學ㄅㄆㄇㄈ教育。如吃飯說ㄑ一飯,然後過一個時代就轉音而不曉得什麼意思,這種情形很多。
所以要追究這些字出來不太容易,要寫什麼字,要找出來有幾點要注意:
第一要認得這個字的音怎麼讀,這是最基本的,如小時候談「人之初」三字經,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談四書五經。沒讀講話音(語音),都說讀書音(讀音),以讀書音為基本,講話音差誤讀書音一點點,差官話也是不多,有時候走音,有時候差一個介音,所以要研究字要找到音。或者音要找到字,第一要找到台灣音,就是閩南讀音音要怎麼讀。第二,現在的閩南音,我們聽有時聽不懂的,可能音走掉了,稍後對談完了再放錄音帶給大家聽,這是泉州音。
昨天給人請。有一個說:「這是東門的」
高雄市長說我們北部沒有說「東門仔」。我北部東門是同一老師同一師父叫「東門」,你們這裡怎麼是這樣。娶同一門的女子叫「東門」,這讓我想到「大細腎」。「大細腎」是墜腸(聽眾大笑)。墜腸絕對是沒問題。是音走掉,這是古時候所說「大小仙」,古早子婿叫「仙客」,跑到鹿港走音的緣故,這是一句話故意走音引起的笑柄。故意。誤傳、聽錯、歪曲,大陸有很多錄音帶。他們的聲調很好聽,我們這邊開口就罵,土雷雷。要知道源頭,不是要帶大陸的眼鏡。追究大陸的話。看大陸的面子"無論如何"要知己知彼,日本當時要侵略中國。派許多人到中國生活,做清朝時代特報機關。做spy(間諜)清朝發現這些事情,要抓這些日本人。但是要抓沒有證據,怎麼辦?叫他瞌瓜子,不會瞌的就是日本人(聽眾笑)。日本當時
看清朝很不起,但他們卻想盡辦法瞭解清朝,同樣地,要瞭解台灣話,應該先瞭解閩南話,他們講話很正,幫助我們找字方便。要不然音走了,聽到歪哥的聲音,結果找不到正確的字,這就不好找了。
無字就該造字
陳冠學(以下簡稱陳):有音無字的問題,是這樣啦!應該都有字,如沒有字就必須造字,語言比文字豐富。先有語言才有文字。語言的量比文字的量多這是理所當然的,我看台語百分之八十可以找到字另百分之二十也有,但不易找到,譬如鹿港人說「John仔!」這John,是「即樣」, John是「迄樣」,這兩字合音。
無字應該來造字我研究台語不算專門,我興趣太多,未盡全力去研究,許教授是真正專家,我不算專家,如拿(nianh)衣服,我就不會寫(聽眾笑!)另一字拿(nmg)就比較好寫。很多啦!平時常碰到,會講不會寫,但應該有字,台灣昔年歲應該超過四千年,那時候我寫一本書「老台灣」。我就推算中國字從哪裡來的,我認為是從南方上去的,現在江蘇、浙江、福建、廣東等地盤先有文字,然後由江蘇、山東、河南、河北到中原,我是如此推測。結果沒錯。兩、三年前,我看到中國時報,報導大陸浙江省地下挖到文字,結果文字在南方比較久,黃河流域現在挖到的殷商卜辭。只不過三千多年而已,浙江地下文字比甲骨文還早。字體很接近甲骨文,接近中國文字,屬甲骨文系統,屬商朝系統。
文字怎樣造,都趕不上語言的數量。所以合音字要造。或借字來使用。譬如「莫」這個字,草頭,大字亦草,乃是太陽跑進草中,即黃昏時,「莫」加上土變成「墓」,墓當然黑摸摸(漆漆),「莫」被借走沒還,只好再造一字「暮」,兩個日子不合理,但沒辦法,這乃借字。
鄭良偉教授說台灣人有造字的權利。「」兩字也是造出來的。本來不是這樣寫。但問題是這樣,百分之八十有字但找不到,如美醜的「醜」bai是「美」字,眉毛的「眉」和「美」同音值可以為證。古時正反的意思很多,「開關」兩字沒有分別,阿爸、阿伯兩字沒有分別。「五霸」也寫「伯」字,古時都沒有分。
台灣話某一音要寫一個正字很難。「嘸外」這是東西少的意思,指外人要分但沒份,外人沒份,我好不易找出來,這使我想起台語問題一定要成立基金,讓一些人吃飽 迌去找台灣話、台灣字,我不能算專家,隨便路邊人問我一句話,我就寫不出來了(聽眾笑),沒有基金,大家都用業餘的心態去做,不只是語言、文字,包括文學、藝術都沒辦法。怎麼可能做得好。一定要專業去做才行。
發展文藝可以漢羅雜用
莊:陳先生說百分之八十可找到字,百分之二十找不到字,也許這百分之二十是我們最通俗最口語的話,但不會寫,面臨這個問題。困難重重,要推動台語文字化台語文學,像陳先生研究這麼深的人,在寫時卻面臨這樣大的阻礙,現在來請許教授對這些問題。多數人有音找不到字的困擾?
許:我認為研究台灣話與寫台灣話文學,絕對沒有關係,因為找到源頭,這如同棄兒放在門腳口。替棄兒找血統與父親是何名或何是何地人,是那麼艱苦,所以應該分開,研究語源是一件事,清朝叫做「樸學」,跟文藝人全沒有關係,所以台灣要發展文藝,可以照鄭良偉方式,漢字混羅馬字去寫,但是我與陳先生找到的字,沒有人接受,這好比有一個草地(楚地)小孩,七、八歲時給人偷帶去賣,長大了,一直到六、七十歲,有一天,心血來潮,要回老故鄉看看,如果回到老家一看,那棟老房子還住,還認得清,但是父母皆過世了,兄哥也不在了,他賣力的探親,找到了一位細房老姑婆,差其父沒有多少歲,問到姑婆說有這麼一回事,的確有一位甥仔帶走,但是姑婆老邁又失聰兼失明,無法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甥仔,如果
這個人要請求法院繼承這棟老房子,法院絕不受理,原因是根本沒人證沒物證。但事實上人證物證皆充足,物證是那棟房子,人證是姑婆,只是姑婆無法溝通,房子也不會講話,但無論如何,那是確鑿之事。唉!與陳先生找到語源,辛苦找到正確字。但寫出來沒人看懂。用台語閱讀「詩經」字字分明。
陳:我在這?我在那?許多人在寫,我發現東漢到東晉這期間有一字「著」,有人寫竹頭「箸」,這次我猜想,用車載「載著車後」,這算是很普遍的字,但是以後卻沒有了,這個正字應該是;「是」,剛好是英文字Be,Iam,You are,He
is,「是」古音讀作「ㄉ一」,如果我們要提倡這字復古。那是最好。這些系詞,我是是你茨找到;兩個「是」就不通了,我如果用這正字,你們會反對,不用真可惜,我寫一本「台語的古老與古典」。表示台語真古老真典雅,詩經裡面,外省人沒有辦法,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作者沒法度。另外一位了不起的大學者鄭玄,現在以我的眼光來看,他們都是小角色,太多他們不懂的字。其實,我以台語閱讀「詩經」。每個字都明明白,但東漢那時的大學者都沒有辦法。都用猜的,猜得霧沙沙,這些必須黑板才能舉例出來。在這種情形下有兩難。
今日要將台灣話找出正字來,真勇敢用這些正字,一般人沒有辦法接受。但是不用,台灣話明明這麼古老,這麼了不起,而把它切斷。以後台灣話變成一個沒有歷史,沒有文化傳統的語言,與別的中國方言比較起來,人家會看輕瞧不起。
像我們一般寫的「共款」寫成「同款」。明明是「共款」,他偏偏要寫「同款」。你要跟他打架嗎?真是笑死人。這些都是我們熱心的作者啊!熱心的作者都在破壞台灣話的形象,台語在文學化的中間被無情的破壞,貶低了價值,這是很大的問題。如果能允許我再講,我再講下去(聽眾笑)
台灣人自動消滅台語
這個問題是什麼呢?國民教育掌握不到,雙語教育推行不了。一切免談,我無論去到哪裡,坐車也好,厝邊頭尾看也好,少年囝仔與阿嬤都講國語。絕對不講台灣話,這真可怕!他既沒有給你限制,在家裡不能說台灣話,或說台灣話要被罰,在家講國語,有獎勵,也都沒有,但是台灣人很自動消滅台灣話,日本時代受日本教育的台灣人也是一樣。台灣話不講,真是奇怪的現象。現在老一輩受日本教育的人,也是台灣話不講,我寫的書,沒有幾個人看懂。所以宣傳效果很小。
如果知道台灣話那麼古老與古典,像許成章教授辛辛苦苦編出來的大鉅著:「台灣漢語辭典」推出後,給大家看,使大家有信心;不會看不起台灣話,不可能家家戶戶去送,我們的著作請大家看,在如此情況下,台語教育或台語文學的運作,有一個基本,台灣話走向死亡,很嚴重的地步。我做一個半專家,我感覺到很遺憾,家家戶戶絕對不說台灣話,阿姨也講國語,這是無可奈何之事,台語著作寫出來,即使我寫詩,我寫散文,我寫小說,也沒有讀者啊。對我們來講,這些都是外國文學(聽眾笑!),你若拿英文的書給我看,我可能用嗅的還可以,你的台語文學我嗅不出來,你的台語文學我嗅不出來,你這是台灣話嗎?台灣話我不懂,我做台灣人根本不懂。這讓許教授來舉例一定很有趣的,伊台灣話很純很道地,我要考試
現代寫作者,有一句英語很簡單,Where are you going?你講台灣話給我聽,十個有九個說,「你每去叨位?」,我說那不是台灣話,「你每叨去?」這才是台灣話,這才是正台灣話。台灣話很美很古典,絕不是說;「你每去叨位」這是番仔話(聽眾大笑!)
許:我要講台灣話來推動雙語教育,莫說教育,台灣話真是「請人哭沒目屎!」你期望學校來推廣台灣話,第一老師,第二教不對更糟,這接近不可能。台灣有句話;「要呷胡蝶(蒼蠅)」得自己搕(捉)」,人不吃蒼蠅,但是動物需要,這是最重要的事,要推動社會性台語運動,實在我們已經做了很多,像布袋戲,閩南語連續劇,笑話,接近相聲的錄音帶,好壞不談,如豬哥亮、廖俊的錄音帶非常好聽,講最精密的是布袋戲的黃俊雄,現在如果要推動,要製作更精密更好的錄音帶與錄影帶,是現階段要做的事,比雙語教育還重要,第一投其所好。第二促其反省。至於阿公阿嬤與孫兒交談,家庭台灣話不會講是很可憐的事情。我曾經做了一個笑話。台灣話少年郎不會聽。
一對新婚的尪某,新烘爐新茶壺。好的不得了。早上睡得遲,經常來不及上班。伊三叔公說;
「少年郎,好是好,得卡節例!」
「唔!……」新郎似懂非懂地應著。
隔沒幾天。新娘肚子痛。不敢在夫家說,回去娘家才請醫生檢查原來裡面發炎。至少得治療兩星期才會好,新郎(查甫)這邊的親家爸媽指著兒子罵道;
「怎麼會弄成這樣,裡面發炎?」
新郎想了一下,回答說;
「沒有啊!」
「沒有怎麼會這樣?」
再想才恍然大悟說;
「原來是阮三叔公說叫我紮例!」
「伊叫你節例,對呀!你是按怎!」
「若無伊叫我紮例。今日不會發生種事?」(此話出。全場聽眾爆笑!久久不息
最後新郎又補充一句;
「三叔公伊知影,怕我傷皮……」(聽眾笑)
「本來兩樣事情,但話不會聽而誤解,老人講的話!年輕人聽不懂,這可能性很大。」
如何叫醒台灣人
陳:現在民進黨做的社會運動,都是在選舉前才開始做。這是不夠的,第三是請專家研究發表古語。國語與台語的關係。這真是很重要的。研究字要怎樣寫,這問題很大,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用草綁成「靈」字,其實不是「草」字,而是芻靈。還有台灣話講「共款」,「款」字在唐宋時是情況的「況」,而「款」是錢額的「款」。你想國語的「況」讀ㄎㄨㄤˋ,與「款」音接近,而「況」台灣話讀ㄈㄥ,古早讀「款」音。這變音有很多可能,像台灣話「混沌」。「懶懦」都是同字。台語要恢復。我看沒可能,這是天意,天要減台語,我想沒步。要如何叫醒台灣人,如愛惜自己的的母語,這問題真嚴重。
莊:現在屏東縣長高雄縣長都是民進黨如果要提倡台語。縣長徵求縣議會同意撥款。有一條基金。蘇貞昌縣長請陳先負責推廣台語。可有良方?
陳:我想要「錢」,譬如選較有代表性的潮州鎮或旗山鎮,經常設台語歌的比賽,舉辦用囝仔台語比賽,用獎金獎勵。「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鼓勵性質,自然會熱鬧會有人參預。如現在尚未入學的小孩去參加比賽,父母或阿嬤想到。在家就會拚命教他講。說獎品如此多,不跟孫仔講台灣話不行,這樣才會活啦!台語不死,文字會活。台語死了,文字也不會活。
莊:縣長這個地方有意思推動,若學校配合,是不是可以編出教材來。
陳:我編一套教材。目前碰到壁,就是沒人替我晝插圖。幼稚園與小學一定要插圖。我請莊世和老師插圖,七十多個圖,他足足畫四個月,我不敢再請他畫,他是我老師,他很用心認真的畫,心意很好。但效率不佳,如有人替我畫,我就快了。
許:怎樣推行雙語教育,陳先生說要社會力量或者是基金會,或多舉行演講比賽。這些構想都不錯。我再補充一項,要辦一份台語純正的雜誌,譬如有一句台語跟國語那一句相同,非用不可,國語推行四十多年了,認識國語很普遍,國語講什麼與台話講什麼的對照非常重要,先用淺白。不要太深的,如果推行台語摻進國語在裡面,大家看了會哭啦!看不懂不知道意思。小說是文學,應該用很精密精練或大家都懂的文字,不用成熟的或人人認同的語文寫會出問題。好比一個要與人決鬥,偏偏要舞一支八十二公斤的青龍大刀,大刀未舉起(電影法櫃奇兵),子彈已經貫穿頭顱,這絕對沒辦法的,推行台灣話不能寫在文學作品上。
陳:許教授的意思。是不是推動台語。還不能用文字來寫文學。
沒有讀者,寫了也白寫
林繼雄(以下簡稱林):如果要寫,必須用另外一種雜誌來試驗。
林:閩南語非常特別,差不多一千年前開始。分得很明,文學用古語,講話用表情,台灣話在世界語言發展十分特別。接下來談台語文學的發展如何?
許:台灣俗文學已經發展到一定程度。雖有一段中落時期。現已漸恢復,聽的文學,如俗諺、歌謠、謎語、說書、講古或新興之相聲,似有後來居上之勢。讀的文學,尚需一段時間。因為文字問題尚未解決,未獲認同。聽的文學發展,寫的文學、看的文學發展不足還不大要緊,不要管,這不能管,我常講要常用。文寫的文學,明清時代,北方話的紅樓夢、山東話水滸傳,這絕對可以的。不一定非用台灣話寫,寫不出來要怎麼辦?譬如現在你要用台灣話寫一本小說,能否成功要看出版以後,作者絕對沒有辦法斷定一定會成功,不要寫出來了,人家不看,換句話說人家不買。但是現在用台語寫文學的人,不要失志,繼續練寫,有一天會出名也說不定,但絕不可亂寫。如「按呢」(如此這般)寫「安妮」、「按哪」(何如,怎樣)寫「安娜」變成外國名,絕對沒人要承認,所以不得已可以用漢字混羅馬字。這教會的人都已承認。另外,可以讀賴和、楊逵、楊華的小說和詩,或當時鄭坤五寫的文章,伊寫「風月錄」是用文言文,施耐庵寫「水滸傳」也是,即使寫土話也可以通,只要有人認同,我們一定要經過這個階段、這個過程,要不然寫出來變成「天書」,沒人看懂。我帶有俗諺、歌謠的錄音帶,散會後,大家可以聽看看。
陳:我認為先要有讀者,不要寫出來讀者沒有。那寫了等於白寫,現在是救台灣話活起來比較重要。
用台語文字吃力不討好
林:如何解決台語文字的使用問題?
陳:過去有人建議用西洋字代替漢字,如五四時代的錢玄同用羅馬字,廢棄中國字。關於文字的使用問題,我有一個看法,不用中國字很可惜,中國大陸使用簡省字。現在海峽兩岸交流,很多人用簡體字。當然可以。但是我們還是要保有繁體字,用繁體字比較好,大陸繁體字沒有了,我台灣用繁體字。將成為世界文字上的寶,台灣只要保留繁體字,在世界文字學將占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許:我認定台灣使用文字要有條件,要有真確的字,隨便寫一個同音的字,連上帝也看不懂。這是事實,退一步來講,像「」兩字。有一半以上承認了。雖然無根據,我們來寫可以。「囝仔」這兩字亦可。如果不用外國文寫,而用羅馬字寫,我猶原反對。我讀很多羅馬字的書。依然要花很多時間很多腦筋去想,寫著或許不難。解讀者不易辨義。這個音是什麼意思,看這個字的形。可以摸索一半的意思出來,如草頭,站人旁,意思講清了。讀了多少可以瞭解,台語文字再造新的,絕對沒人承認,歷代用考試,用檢定未通過,否則硬寫出來變外國字,羅馬字使用越來越少,音讀速度慢,用很成熟的文字來寫,才會有力。若給人看嘸猜的時候,寫出來的意思已經等於零。台灣話使用的字很邏輯性,像「乞丐」兩字意思用「食」字,「乞食」名詞的用法是「者」比較正確,「食」是動詞。像「著色」,這張圖上色用「著」,吃飯用「吃」,「加價」又用加減的「加」。「分食」「分傢伙」是從國語的「分家」來的,藉拐杖的力量,寫出來才有正確性,這是很深的學問。但這個觀念要保存,就是文字的正確性與邏輯性,要用的字必須合理,別人才能接受,才會留傳久遠。有一本書用武進話寫的,都是罵人的書叫「何典」。每一句都是罵人的話,許多人愛讀,所以粗話、雅話都沒有關係,只要寫出來大家能接受都可以,如賭撲克,一種玩法叫「目賊」,可能是「滅拾」。但尚不能完全證明,故用台語文字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台語沒統一的必要
林:台語可以統一化或規格化嗎?母語是父母所說的話,「囝仔」在細漢的時候,聽父母講的話,在腦筋內或心內感情網路的顯現,天生自然產生表情與動作,若在國小禁止用母語,會變成沒有感情的人,因為伊的感情完全建立在父母的話上,所以不能禁止,現在許多人都瞭解即款代誌。
陳:台語的統一,統一沒必要,南北語言統一,我感覺沒有統一比較好,沒有統一,南部人去到台北可以聽到台北腔,比較上有到外地的感覺(聽眾笑),要不然就沒有外地的感覺,失去到外地的趣味,統一不重要,大部份都聽得懂,才會顯現地方性。
林:語言不必統一,文字才要統一,怎樣寫才重要,怎樣去說可以多元化。
許:我想語言也是文學的一種,講越「媠」越好,互相之間聽懂,除了客語,原住民語以外,什麼腔調都可以聽懂,第一怪的鹿港話也都聽得出,澎湖小地方,差不多有二十多種話,這個部落到那個部落走路五分鐘就不同,誰都不要改,大家都聽得懂。生出來的小孩,阿嬤餵養,照阿嬤講的話,這不要緊,文字的統一,最好的證據;像大陸那麼霸道,在大陸淪陷後,說要拉丁化也沒有辦法施行,最後還是簡體字化,表示中國字根深蒂固,很難推翻。現在日本仍然有許多方言,全世界各地方都一樣,有一姓馬的作者寫一本書說歐洲有一個種族,只剩五十人左右,卻有四種方言(聽眾笑!)
林:台語方言可以互相相褒。互相欣賞。再來是何以台灣在提倡台語文學與客語文學,大陸與海外華人都不提倡。
許:台灣在提倡,大陸或海外不提倡,是不是有利害關係,政府不顧民意,不顧環境污染,開工五輕,很多人歡喜呀!台灣中下游的石化工業可以賺大錢,政府一再強調這樣做下去經濟才會好起來,反對的人比較少。台語文學會好會壞,像「首都早報」倒了一樣。沒人關心。可以這樣說,提倡照常提倡,這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的股票可以賺錢就好。以外的代誌通通不管,所以要讓台灣人知道台語文學發展尚要一段時間,讓大家感覺需要才行,大部份的人都麻痺了,其實,世間人最現實,台灣在日據時代說日語最好最吃香。把台灣話忘記,李敖文章很利,說台灣人真聰明。元朝蒙古人統治中國,許多人不作元曲,通通去學蒙古話,元曲有蒙古話摻在裡面,現在留學的人學好英文美語比較重要,這是最現實的問題。事實上,母語的存在,應該是有良心的人要承認,支持台語的存在發展台語的心,大家都有,不是沒有,慢慢就會增加,真理像一粒種子,永遠可以存在,再久還會再生,種子放三千年仍然會再抽芽。
喚起台灣人
陳:但是語言問題不同,台灣話若是消滅了,很難再復活,現在為什麼那麼強烈要提倡台語復興台語,做積極發動,乃因四十年來,統治者壓迫台語不要讓它起來。
許:有人支持反動例!台視一部電影「大嬸婆遊江湖」,奇怪她沒嫁人怎麼做番婆,有姑婆,這是故意誤導。還有一部台語片子,你救我的生命,在離別時說;「今日沒法度報答你,以後會啦!海水雖闊,船也會相遇。」意思剛剛相反,那是報冤仇的話(聽眾笑!)審查台語稿的人,不是臭耳(耳聾),就是青眠(目盲),台語「天天開心」請石松講俗諺,隨便講講。差不多有一半都錯誤,若有稿的話,相信不會錯得如此離譜,錯得如此嚴重。
陳:講台語壞比沒有還好,台灣人為什麼熱烈的推廣台語,乃是政府壓迫,百姓反彈,三台電視節目限制,講台語做台語節目有限制,唱英文歌沒有限制,唱廣東歌沒有限制,只有唱台語歌有限制,這種情況下,使台灣人反彈。
林:英國人學英語,日本人學日語,台灣人學台語,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們現在做一個結論,如何來推動說台語的風氣。
陳:我想沒什麼步數(方法),這是天意,這也沒有禁令來禁止家庭內不能講台語,也沒什麼鼓勵在家講國語有什麼好處,都沒有啊!家家戶戶,年輕的媽媽或阿嬤,通通講國語,一句台語也不讓他講,要跟他相罵嗎?我在乘客運車時,看到台灣人講國語,我會問他,你不會講台語?結果換來白眼,瞪得大大的。不是說要你管,干你何事。還跟我吵罵,有時我到處散步走走,看到有人講國語,我反問他,怎麼不講台語,你不會講台語嗎?在這種情況下,台灣話會絕滅的,不是不會絕滅。除了獎勵之外,沒步啊,要喚起台灣人。沒有那麼簡單啊!
重賞之下必有之勇夫
許:我想要救台灣話有一個方法。第一,民間團體如青商會、扶輪社、獅子會等,需要派人去跟他們相罵,罵他們到底在幹什麼事情,為何不多多舉辦台語講故事比賽或講笑話比賽。自然興趣可以培養起來。
陳;對呀!一次比賽給二萬元獎金獎勵,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月一次。一年只不過二十四萬而已!
許;語言的笑話很多,像我有一個朋友,他住在彰化。我說你講鹿港話例。但是講鹿港話是給人當笑話的,古早棉絮衣服(裳),軟塌塌,熱天時流汗黏在身肉裡。所以要用槳粗(米槳),把米漿放面盆裡洗衣,洗後涼乾,鹿港人「槳」講「癢」,第一聲讀作第七聲。有一個姑娘,早上睡得遲,很晚起來洗衣服,看到隔壁老阿婆說;「你敢嘸癢(槳),」姑娘看到阿婆的面桶還有米槳說:「阿婆,你敢還要癢?」(聽眾笑!)。阿婆說;「阮早早得癢啦!現在得呼 任 少年你去漿(癢)」啦」(聽眾大笑!)這很簡單的話,這些故事笑話給大家挖出來參加比賽,引起興味。這比強迫還好。
陳;我想重金獎賞以外,沒步啦-(陳先生搖頭嘆息!)
林;學台灣話,老一輩人講,子孫去學這很重要,若沒有去做,以後子孫很容易做流氓。有一個小孩子在馬路亂跑叫「媽媽」!他媽媽說;「你怎麼搞的!」語氣溫和。不像台語語氣強烈;「你捺按咧!」台語是我們的母語,母語可以傳達細膩的感情,所以你疼小孩子,從小開始要讓他們講台語,學台語。以下由諸位提出問題或意見?
從細漢來教台語
黃樹根說;陳先生常常說沒步,事實上,台語失傳如此久了,是不是兩位專家可以整理一套文字,剛才陳先生批評用台語寫文學,我以後不敢再寫了(聽眾笑),但過去我寫一首詩,是寫給我逝去的母親,我在出葬時要唸給她老人家聽;「阿母,你得慢慢仔行!」這是以台灣人思考寫這這首台語詩很能表達台灣人的感情,葉石濤先生說這首詩表達兒子對母親最自然的情感,但是我有一個困擾,就是要創作,必須要用很精密很成熟很準確的文字。才能創造出一流或偉大的作品,我感覺這是你們文字專家的責任。可是我想並不是沒步。而是台灣的政治環境沒解決。今天國民黨來台灣四十年,用強迫的國語教育,所以一般的家庭少說台語。國語變成通用的語言,台語的生存變成問題。所以我覺得政治問題沒解決,台灣的文學也沒有辦法解決。像日據時代用口語壓制台語,現在國民黨用國語壓制台語。已經壓迫四十年了,壓得台語喘不過氣來,可能會沒有,要消滅了,所以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政治問題。台灣若獨立。台灣人有辦法規畫自己一套的台語教材,從細漢教起到長大,這樣可以解決台語衰亡的問題。
陳:這是一塊月餅,大家來分。政治問題要掌握到政權,但國民黨的選舉佔百分之七十。台灣人的票仍投給國民黨。這一日兩日做不起來。等到可以做好了。台語已經滅了(聽眾笑)
許:台大有一個某某教授。他說他看台灣人的民主運動,台灣人民主運動若成功了,台灣人是不是可以站得住,像環保不爭。爭得面子了。台灣還可以住嗎?
陳:還有很多問題,若政權可以掌握到。國立編譯館馬上可以編教材發行,今日就是掌握不到的情形下,要如何來挽救呢?
許:這同日本教育一樣,許多漢學家可以作文作詩。政府當然沒有贊成沒有排拒。仍然存在。台灣人認定國語如何推行,台語照常可以講。在家講也罷,在街路講也罷,這是心態的問題。倒是阿公阿嬤要學國語啊!
陳:是啊!五十多歲的少年公少年嬤,真遺憾。
林:阿公阿嬤講的國語不正,不正的國語害了孫兒的學習,將來上學影響正常的國語教學。教錯了,很難改正,國語不像國語,為推行國語教育,在家裡亂學國與不好,可以學台語,上學後再讓老師教純正的國語。(完)


註1:認識許成章教授,約見面20次左右,大都一對一請教。至於陳冠學老師,約有30次左右,三分之二是一對一,偶而加上陳文銓三人鼎談。至於影響許成章教授的吳守禮教授,從未謀面,然而其住家發生火災,焚燬極多珍貴書籍資料,許成章與陳冠學兩賢拜要我向文友詩友募款,匯寄慰問,我仍留下與吳教授往來的信件,後來與其公子吳醫師在網路有連結互動。

註2:此記錄刊登1991年4月13、14兩日自立晚報,主編林文義。差不多沒甚麼錯字。但我請人重打,找不到字,要造字,蠻花時間的。此記錄歡迎轉載,兩位專家的說法,十之七八依然適用台語文與台語詩作者參考。

陳冠學先生寫給我的長信 ------台語文用字探微

明樹先生:
母語與台灣文學,這問題我們談的太多而做的太少,光是談實在不會有進展。最好還是切實去做,也許您聽了,我這話也會不解,現在用母語作者不是相當多?怎麼說做的少?我的意思,寫的人儘管多也沒有用,若作者根本不懂母語,寫出來的東西根本就不是母語文學。

有一位杜先生向我埋怨,他說他一心想用母語寫的文學,卻發現還是北京語。他拿向陽的詩來批評,說他描寫破曉的是光,用「要光不光」(大意如此,原詩我沒看到),問我這是不是台灣話?
向陽跟我很熟,他在台語詩下的工夫也很大,是我所崇敬的兩個台灣語的創作者之一(另一位是林宗源)。不過他們二位的台語詩讀起來還是不能十分貼心(林宗源的詩比向陽更貼心)。我說照向陽的原意,這話應該是「發普光」,(唸ㄆㄚ ㄆㄨㄍㄥ),向陽大概不曉得有這個詞語。杜先生又舉了一句詩(忘記是誰的),說「又到煮飯炒菜的時陣」(大意如此),問我這是不是台灣話?我說這話應該說「又到動鼎竈的時陣」,上面這兩例,可看出作者們因為不懂母語,即使熱心,效果仍不彰。

我有一個朋友住在日本,也熱烈的寫台語詩、台語散文。我曉得他懂得多少台灣話,我問他怎麼寫?詞彙怎麼使用?他回答:「我查台語大辭典」,天底下也有此等事,又不是外國人,寫作也要倚靠辭典,這樣寫下來的作品,牛頭不對馬嘴是注定的了。文學,是藝術,不是拼圖,它本身是有機的完整且是完美的生命,比開漢藥方還神妙,漢藥方的神妙是出名的,一帖藥,每一種藥味都是有機的結構,拼湊不得的。文學比之尤其神妙,一字之美,一個詞語的顛倒,一個詞性的變換,境界全異。如掌握不到,境界全失,這是人間最精微的一種工程,怎可能兒戲從事?

宋澤萊幾年前在東海大學演講,抨擊我身為台語學家,卻不用台語寫作。我是有苦說不出。母語文學的寫作,談何容易?初生之犢不怕虎,我是一頭老牛,心嚮往之。卻是裹足不前。
第一. 寫一篇母語文字,要費尋常官話寫作的十倍二十倍的精神,非常艱難,我自承無夠力。
第二. 你下筆一試,十次有十字以失敗收筆,何則?你表達不出母語的神情神態,你舉白旗投降。
第三. 你的用字便是千萬重關山似的,一關過了又一關,一山過了又一山,你爬的過去倒好。你終於會遭遇一座崇山峻嶺,你不止爬不過去,你還會跌落深谷,你找不到字,你無法下筆。你投降,你痛哭流涕。我從來不敢以一己之私,蹧蹋母語,因此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敢下筆。-----應說是不敢發表。
第四. 即使你勉強完篇,厚顏發表了,又有誰看得懂你這個所謂台語學家所用的字?
 
我且出個題目,同好們各自渾身手來一試。為了避免暗示引導,我用英語來表達,大家來得成母語看看。Where are you going?這句話,出題要有兩項要求,第一要用道道地地的母語釋出。第二要每字用正字寫出。(明樹先生,你宣讀為這裏,且停下來,讓與會者實際去釋出。)

現在各位已顯過身手,出題者來宣布正譯。福佬活正譯是:「你每(唸買)底(唸倒)去(唸器)」。或「女(唸ㄌㄨˋ)每底去(唸ㄎㄨˇ)。」(北門郡人、曾文郡人,鹿港人,澎湖人為後一句,台北方面you和go,發表在「你」與「女」,「去」(器)與「去」(ㄎㄨˇ)之間。)。客語,出題者栽在you這一字的上面,客語you叫ㄥˋ,不知何字。

出題者因未出席,看不見實際的場面,但猜想情況不會很可喜。於此可以想見母語寫作談何易。寫出的既然不是母語,或根本無法寫出,怎稱得上寫作?

終究我們非創作母語文字不可,這必須具備主客觀條件。先說說客觀條件。創作必級有發表場地,必須有讀者,而且作品還得有相當的金錢報酬。(未完)

發表的場地是有自立報系,民眾日報,台灣時報,台灣文藝,場地雖不算十分遼濶,已頗可驅馳。讀者也有,尤其中老年輩,為數還不少。稿酬則頗薄。我不知道別人的行情,且以我為例。自立款待給我每字似乎是七角半,台灣時報似乎是五角,民眾日報我忘記了,台灣文藝,林文欽說他要發四角。老實說,有場地發表,台語作家們應該密在壁腳偷笑了,還敢奢望高報酬。但是對我來說,若要我用母語寫作,這種賤價的稿費,我支持不住一個月。全時間投入,一個月不見得變得出三千字的母語文與作品,前面說過,用母語寫作要費用官說寫作二十倍以上的精神和時間。三千字以自立系的七角半來計算,共得二千二百五十元。我田園早已零收入,而上有老母,下有幼女,一家三口,二千二百五十元因我可免於餓餓,但在目前台幣在國內嚴重貶值下,情況將是慘絕人寰。因此我不得不聲明,我陳某無資格參加母語創作的行列,我沒有其他收入,我赤貧。文人地位原在娼丐之間,本來就是下賤的,我們自己的文化界有力人士,原來就將文人視如草芥,那有話說。而當局,起大體育場等大工程最熱心,工程愈大愈有的挑!獎勵文化,沒得挑,胡為乎來哉!

一分錢一分貨,賤價出不了高產品。我們客觀條件中的報酬現況,不可能催生得出母語創作,最起碼的水準作品都不可能,遑言高水準的作品。除非稿酬提高到每字三元以上,嚴格審稿,母語創作要想有好成績,無異是畫餅,起碼我不參加,叫我兩個月內枯萎而死,我寧苟活,寫些官話作品,不是我無骨無恥,這是客觀條件叫我非如此做不可。

我這裡宣佈,母語創作,時期仍未成熟,就客觀條件即言。再談主觀條件。這主觀條件要分作者和讀者來談。想從事母語創作,作者得具備三個條件:一.精熟母語,二.識得正字,三.有開創母語的學識和天分。

先談作者必須精熟母語這一條件。且以林宗源和向陽為例來談。林宗源,我估計他母語含蘊量大概達到五成,向陽則在三至四成之間。若我的估計沒有錯,他們兩人都還無力創作母語文學。這個問題相當嚴重,台大西田社的社員兩度跟我接觸。他們全是理學院和農學院的學生,記得也有工學院的學生,只是不敢確定,文學院的學生反而沒有----這令我非常納悶。他們表明要從事布袋戲運動,我自然非常欣喜。但第一個問題令我蹷眉的是他們的母語含蘊量都非常貧瘠。我勸他們時常到大廟口聽老年人談話,持之有恆,五年可以畢業。世界各國國民文字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母語的行家的,至少對母語精熟度須達到八成,沒有這個成數,根本無力下筆。文字語言,極高明,極廣大,極精徵,你以為文學是甚麼?是一間用一般語言構築的語言草屋,還是用豐富複雜而且精緻異常的語言構築的一棟語言摩天大廈?

我們的作者若真有心從事母語文字創作。單就母語含蘊量和囤積而言,最起碼得捨棄城市走入鄉村,做母語和實際進修五個年頭,然後東山再出,方能達成心願。

目前,我還是要宣布時機尚未成熟,因為我們的作者母語學業還差一大截。

其次談正字,文學家原本便是要識字識的多。但我們的一般作者,只識得報章雜誌用心學,古典一概絕緣,因此做為一個驅遣文字的專家來講,時時在捉襟見肘中寫作,個裏滋味,人人自知,不用我細說。若就母語寫作而言,目前我們母語作家,受的是北京字教育,只識得北京語用的字,母語自教育另些不曾受過。舉個例,我再出一個英語字,大家來對母語字,看對得出對不出。我出個最常用的語詞search,此京字,可對以「找」字,母語字呢?你說哪個字可以對當?除非已讀過我討論台語字的文章,無人能對得出。就福佬話而言,正字是「 」或「 」(上一個字於商朝的甲骨文,下一字見於朝漢的字書)。客語倒好對,正字「尋」。再出一個以見情形之嚴重可看出目前母語創作是不是完全不可能?物資少,福佬傳話叫「無 ㄨㄚˇ」,諸位寫得出來嗎?除非讀過我的台語文章,正字是「無外」,即外人無份的意思。「外」的聲母g消失掉了,只剩ㄨㄚˇ這個音。非要尋根究柢,且要有積久的功力加天分。你更本找不出東西,因為福佬話太豐富複雜。我們有這樣最高等的母語,應引以為驕傲,若反而嚥氣,那就大大不應該了。有人主張歸氣用羅馬字書寫,這是豬腦講出來的豬話。凡事總該下過前全盤認識的功夫之後,再來表示或提出意見,對母語沒有做過全盤認識之前,誰也不許瞎說瞽語。我們和作者只受過北京語字的教育,驟然要改寫母語。正字的認識幾乎成了致命問題。母語正字教育一旦不能實施,母語創作必將陷於長期的群雄割據局面,五十年內,不可能有統一的用字,讀者先已唾棄,還寫啥?

再次讀開創母語的問題。任一種語言,都無法單憑他原有的樣子進入文字,沒有作出對母語的開創,任一種母語都永遠不能成為文字語言。目前我們的作出前兩個條件尚且不足,談這第三條件未免過早。

最後談讀者的主觀條件。用一種語文寫作,須設定有這一種語文的讀者,如無這種語文的讀者,寫作便成為無意義。目前母語讀者全在高年輩。這些高年輩的讀者,母語的含蘊量都比作者大,因此他們讀了新發表的母語文學作品,先是失望,繼而是憤怒。但這批讀者在二、三十年內將陸續凋謝淨盡,一如我們農村後繼無人,這批讀者凋謝之後,母語文學的讀者也盡了。少年輩母語含蘊最多如向陽三、四成,一般約僅二、三成,等而下之,或僅有一、二成,這樣的成數。母語文學是無法成立的。

目前的急務,母語作在固然須大力培養母語讀者已一樣須要大樂培養。沒有自己的政權,如何培養?學校教育和傳播媒介雙管齊下,這是一條最好的道路。設法攫取政權為第一急務,但民進黨目前還沒有這樣的實力。那麼僅靠作者們單方面的努力,去學習母語,去認識正字,若我們的子弟們在人家政策下喪失了母語的能力,作者們的努力豈非徒勞?有關母語與台灣文字的問題,能談的只能談到此,剩下的是實行的事,非講談所能奏功。
冠學 七八.五.八

Ps:信手寫來,只求表達我的淺見,無意跟您對坐閒聊,可以說全無章法,如您以為我這對便信拿得出去便這樣拿出去。否則煩您重新改寫,就說是我口述,您整理的罷!(此信為1989年5月8日)

2015年9月30日 星期三

ABC狗咬彘 5


暗中,毛斷阿姑心知是馬太牽著伊的手行出戲園。大街一年最寒冷的暗暝,店面提早關了,虛微若戰時末期的宵禁,那年五月底上午,米軍轟炸機密集轟炸台北城三點鐘久,大火焚城連燒三暝日。消息傳來,人心驚惶,那之後戰事狀況充滿了不可言說的鬱悶及神祕的期待。四兄記得天欲光時翹望天邊估計敵機出現的可能,老父講過上世紀大街兩次大火,火光燒紅半邊天。馬神父仰望冬天清朗的夜空,記得的是那粒伯利恆的星,及四兄交換今晚的心得,拆掉時間的牆圍,讓信心出來,唯有信心就找得到失蹤的那隻羔羊。若酒醉,馬神父雙眼有火光,日頭是太陽系的中心,茫茫的大海,無限廣大的星空,人的位置在哪裡?人相信伊所看到的,這是容易,上帝的意志卻是隱藏伊自己,如何堅定信念確定那個看毋到的,並且追隨若一隻直直射出去的箭,如何讓信心時時盈滿若柴桶的水,啊我亦是時常感到軟弱、徬徨。因何我會飄洋過海來到啫遙遠的海島的這個鄉鎮,因何我突然變成一個老人了,我得到的知識譬如及(與)一片番麥田比較毋過是一穗。我還記得自己只毋過是一個少年,在一個光亮溫暖的春天,行過學寮的草地,欲去教室學習古老的拉丁文,但那日我的心思動搖了,我逃課,身軀內有燒爀爀的啥粅踙我往山頂去,結果在一欉開滿新葉的大樹下睏去,所以干是那個少年那日作夢,夢見給派遣坐上大船穿過海洋像我某一位古早的祖先,還是現在老了的我想欲反背當初的夢?甚至做了一場思念家鄉、少年的夢?老實講,當初我追隨那位偉大的聖徒先輩馬泰奧蕊奇(利瑪竇),接續先輩的志業,四百年前,伊二十六歲出海,五年後進入唐山,五十八歲在京城蒙主寵召。現在看馬泰奧蕊奇一生的經歷,自歐羅巴到亞熱帶,高山大海若濃縮在水晶球內。我咧,我干會埋骨在此?還是老耄耄時再度飄洋過海回到教會的養老院終老,那會是怎樣的旅途?我已經夢見老母的死亡,厝後寒天結凍的水塘,我看見薄冰下老母倒著,頭鬃一層霜,青葡萄色的目珠,目珠仁若葡萄籽,透明的魚泅過兩個耳孔。老實講,我亦早就習慣這款的氣候,居然感覺寒冷,在家鄉這溫度只是秋天啊。
彷彿看到馬神父就是死在一個曼陀羅花盛開的日子,白色而根莖發青的曼陀羅花樹包圍著烏衫裙若暗暝的大風。
寶珠有娠了,六嫂講,汝大娠大命(懷孕了身份變重要)柴屐毋好穿了。毛斷阿姑為替寶珠欲出世的紅嬰也做衫,清出樟木箱內的舊衫,披掛兩竹篙曝日,有老父的西裝、八兄及明子的扶桑浴衣、陳嘉哉的一襲學生服。正中晝,毛斷阿姑在兩列舊衫褲之間,若枵狗(餓狗)深深齅著那樟木芳,尤其是陳嘉哉猶原存在的體味,褲袋內栣出一粒樹籽,擠破,伴隨那野腥味日頭內游移著魂魄若一陣煙,使伊癡迷。
心悶(思念)的暗暝,紅毛鐘晃動的聲很清楚,大雨之後的溪水那般濁的電火,伊照鏡看見內面及現實相反,一大陣蚼蟻抬著一隻死蠖蠅,時間倒退,背後的紅眠床是嫛也在生最後的停留,嫛也陷眠,無嘴齒但咿咿喔喔講的古早的言語;再看,自己的兩粒乳下垂,開始潐扁。
馬太教毛斷阿姑讀經文,隨著字句進行,口氣及眼神更加堅定。「我夜間躺臥在床上,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伊,卻尋不見。我說我要起來,遊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寬闊處。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伊,卻尋不見。城中巡邏看守的人遇見我,我問伊們,汝們看見我心所愛的沒有。」毛斷阿姑感覺耳根燒紅,思念的大風吹走身上衫裙,赤身露體。馬太來的時,若踙來春天的飛鳥,伊軂腳行過大街,看見棺材店新做好一副棺材還未上漆,店門口一隻貓咬著一隻大老鼠,血一路滴。油車墹的機器,一大餅一大餅的鐵磅空空咔啦空的榨油,附合著心跳,因此土豆油的芳味特別厚,使得蜂群迷路。馬太講伊計畫做一隻船,一隻獨木舟,上溯東螺溪一探究竟,如同家鄉每年入秋及叔伯兄弟篙船打獵。六兄一手持著繡框,一手搶過經文,目珠若獵狗的眕著,「悾人,溪已經變成圳溝了,溪邊毋是竹林就是根蕉,划啥粅船。」
毛斷阿姑給六兄看馬太指定的另一段經文,「求汝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戴在汝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所發的電光,是火焰的電光,是耶和華的烈焰。愛情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財寶要換愛情,就全被藐視。」
馬太是如此唸:「kiû lí chiàng góa hòng chāi sim siōng。」(羅馬拼音:求汝將我放在心上)言語艱難,伊因為感動而目箍紅。尤其馬大講「iâ-hô-hoa(耶和華)及「kiù-tsú iâ-so͘(求主耶穌)特別好聽,雙手軂軂長握著若祈禱。伊聽見自己的心若柴桶內的水蛙在跳,粉面全是日頭愈落時的光。
四兄突然手握一本冊出現,對毛斷阿姑講,來,我讀一段汝聽,比較及馬太教汝讀的誰人較好,「我每年在春夏之交欲發作的神經衰弱的重症,遇了這款的氣候,就欲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暗時,等馬路上人靜之後,亦常常想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內看看群星,慢慢向前行去,一邊作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於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款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暗時,我每要在各處亂行,行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厝內。」(郁達夫,『春風沈醉的夜晚』)
等馬太來第二趑教好那段經文,毛斷阿姑頭一次講出心內話,六兄,恐驚嘉哉已經毋在了。那日欲晚,六兄開電唱機放那張大笑的曲盤,笑聲中恬恬地摧毀了花房,劋了數十盆的蘭花,兩手被莖葉的汁噴得青森森。
毛斷阿姑無講給四兄聽的是,馬太解釋經文之後,趁欲暗的虻蟲若煙霧罩頭頂之前,用指頭寫字在伊的手心,第一字góa(我),第二字(愛),第三字(汝)。毛斷阿姑搖頭,講看無。馬太寫第二遍,阿姑收手,捏拳頭。馬太無出聲的唸一遍,góa aì lí,隨就面紅。伊起身,行去房墹內。
那暝,毛斷阿姑無做夢,趁厝內都睏了,自竈腳行出,古井底鮕鮘翻身,烏暗沉沉的大街亦若井底,連一隻鬼影亦無,厝簷滴露水,落土滴痕是一見天光就消失的印記。大竈的火暗時只剩火灰,大水無可能再來,死了但活在伊心中的是老父及嫛也。至於雷公熾爛,年年春夏,若天頂大神持鏡大笑照亮凡間。
馬神父借給四兄的則是一本羊皮封面的古冊,冊邊緣鍍金。四兄只能看圖,天地是西番蓮毛茛的莖葉攳纏,艷麗的色彩殘留著藥草味、禽牲血的臭臊,馬神父吩咐掀冊時手指頭千萬毋好沾嘴瀾。一頁比一頁沉重,生翅膀的獅及蛇,憤怒的羊頭,羊角若海螺,閃電形狀的兩尾魚,臨死翊出烈風的鳻鳥(鴿子),滿月下溢出水甕的水變作酒,鑽出荊棘欉若紅嬰也頭的玫瑰花,浮在血海開嘴呼救的牛隻,露出殺機的蠟燭台;鏡內持斷劍的騎士,斷腳的驢子,生毛的烏龜。四兄每看一遍,發覺自己就像大水後的溪道改變,氣血翻滾。古冊自頭開始看,或者自尾回頭看,出現兩種不同的時間感。前者加速,後者有雜音。若馬神父夢中堅凍水塘內的親人,尖嘴的魚自這邊的耳孔泅過那邊的耳孔。
若這年的大街,亭也腳(騎樓)結巢的燕子特別穧,最新流傳的故事是陳嘉哉的小妹嫁給一位將軍做後巢(續弦),軍用車來載嫁妝。軍用車行上公路時迎面而來的是巡迴的馬戲班車隊,這次毋進入斗鎮,鐵籠及竹籠內的動物更加蒼老。
夏天大三角出現,馬太去南部,穿過北回歸線,會合一位神父進入深山,重行當年皇家地理學會某某博物學者的探勘路線,沿路有一間古老的天主堂,每年十二月底扛聖母坐轎遊街,自中晝開始到暗時丮火斗,真鬧熱。聖母若自海洋誕生,抹了胭脂水粉,水藍衫裙,白蕾絲紗巾,珍珠披鍊。天主堂邊一欉百年的樹,盛開白花,花心若雞卵仁,馬太在樹下寫了一封批,寄給阿姑:「sìn bāng àisiāng tōa êài(羅馬拼音:信望愛,上大的是愛。)四兄六兄看無,六兄去做禮拜時請教馬神父,回答講是馬太糊塗,批囊裝錯批紙。四兄掀開古冊,一頁圖兩隻羊相牴,問六兄,糊塗的毋是汝,為怎樣面紅炂炂?六兄應,那有。將近完成的耶穌刺繡交給毛斷阿姑,按著鬢邊講,我這陣目珠感覺瞶瞶,換汝接手。
六兄刺繡的耶穌宛然美男子,面肉豐腴,無嘴鬚。毛斷阿姑費了三日收最後一針,稍躊躇,針刺了指頭,一滴血若蓮葉水珠。日頭下絲線鎏金,耶穌粉面,胸坎的紅心若紅日放光芒。空中飛過一陣鳻鳥(鴿子)彷彿夕暴雨,那是毛斷阿姑開始昏睡之前的最後一眼。
第二天起,毛斷阿姑一日比一日昏昏沉沉,睏得面色潮紅,請西醫來出診,判斷是染得寒熱症,服了金雞納霜,照常昏睡。先生是老父結拜的後生,講自己病院的七個護士都傳染得了。請來漢醫則是嘖一聲,干是天狗熱?
這年四月的雨水搬到八月下旬才落,內埕積水,陰潤一面古鏡,雨停時,天雲滾滾。雨打著厝瓦,打著玉蘭花樹澹糊糊果然是一欉碧玉,打著竹欉,雨聲永遠。睏夢中,毛斷阿姑看見一個瘦䠷的身影若獵鷂撲落,如同滿面是鬍鬚的耶穌,「信望愛,上大的是愛。」握著伊的手,為伊祈禱,細聲講,「我得返家鄉,原本我是欲問汝願意及我作伙轉去?汝干願意?」馬太用指頭在伊手心惲惲地寫了三個字,góa aì lí(我愛汝)。伊略略翻身,面向壁。但是馬太一直握著伊的手,紅毛鐘噹噹噹噹叫響。終於一個昏暗的下晡,伊感覺手心空了,看見馬太雙腳軂軂長行過內埕。雨水愁潺,落在大街,落在溪埔,溪水漲了,元氣飽足呼喚時間洄游,雨水落在農場,那延續到天邊的甘蔗田,蹦出草蜢若電光。後半生孤觝(孤僻)的八嫂頭毛白蒼蒼,全是年久月深的怨。
雨水厚厚落在墓埔,野草苼艵艵(非常翠綠),老父及嫛也丮著雨傘躡腳尾好像在墓頭跳舞,其實耍得真歡喜,曠野笑聲叫伊,仙也毛斷阿姑小名,雨水淹著我兩人的眠床板囉。嫛也笑出咭咭聲,將雙生的紅嬰也玉姝擲給伊若一塊冰。那年寶珠迷上來舊戲園演出的歌也戲班小生,日日唱著七字調,緊來走啊噫噫噫。六兄,伊看見白蒼蒼、面容若果核的六兄晚年泡在一盆燒水內,腳手萎縮。四兄,唉,畢竟是倒藤椅內斷氣的,欲死還是掛念那些古冊,伊講四兄也汝的古冊我可是照顧好好,勿要再笑小妹及孔子公無緣。雨聲憂愁溫柔,睏夢中的路途遙遠,伊不時越頭,看見自己全身生菇,感覺非常見赧。至於陳嘉哉,太遙遠了,伊的夢境之外,聽毋著家鄉的雨。雨再繼續落,恐驚一切沖入古早的東螺溪,溪水浩蕩,伊聽見四兄宏亮吟誦,太初有道。
毛斷阿姑醒時,大厝無人,大竈的火灰冷去,大廳的紅毛鐘亦停了,壁上的老父無了神采,只有白茫茫大霧,伊一腳步一腳步踏出,水汽拂面就像那年大船上的海風,夾帶好穧的消息。
(茫霧)吞沒的大街,毛斷阿姑聽見遠遠有腳踏車車鏈咔啦咔啦帶動車輪轉動,來也,伊的心一憏,來也來也,漫長等待中的人將將欲出現了。
(本章結束)

ABC狗咬彘 4


四兄六兄及毛斷阿姑當然看得清楚,一個禮拜日接受馬神父邀請去參加彌撒,日光燈照明若水晶宮,磨石地變作一面鏡。進入記憶術的大厝了,四兄笑。祭壇後的馬神父換穿一襲蕾絲白長衫,肩胛頭罩紫色緞面繡金線,兩邊兩位輔祭少年,頭頟淖一片膏藥治臭頭,長衫若戲台頂小旦的劍裙,捾著金鍊拴著的香爐。馬神父講道,天主派遣唯一的後生,用伊的寶血洗淨人的罪,阿門;金杯丮高,這是象徵耶穌的血,阿門。信者趨前,跪落,開嘴食一塊白餅,則是象徵耶穌的肉,血肉之軀,為世人犧牲。壁龕內的耶穌,頭戴荊棘冠,扛著沉重的十字架,哀傷勝過痛苦。毛斷阿姑目箍紅了。尤其使毛斷阿姑感動的是信徒瞻頭目珠閤著雙手合掌領聖體,起身,肅穆行回,往返一趑便是奉獻,亦是及聖靈結合的完成。馬神父背後,釘著耶穌的十字架及彩繪玻璃,風琴彈奏,踏板一踏,嗡嗡的樂音若大水衝破玻璃,阿門。四兄的記憶從容行入老父房墹,放椅子頂的衫褲還有一隻草葉拗的草蜢,想起最後一次綴(跟隨)老父去農場,老父行路慣習負手尻倉後,無意摖了一片長草葉,拗拗越頭給伊便是一隻草蜢。樹頭草繩串金紙才掛上一隻死貓,顄頸束起所以吐出尖牙,比較像是電昏去了,凌空輕輕地旋;勿要看,老父叫伊。天雲開朗,一聲啼叫,半空飛過一隻長尾鳥,是雉雞。逆光內漂浮著一根羽毛,也可能是菅芒花穗。老父目珠追蹤,瘦削的面肉給天光若鑿刀深深刻入,有一種永遠的光彩。那是老父最後的時日。
是馬太毋是馬神父,翻聖經給四兄看,人的祖先挪亞,洪水了後又活了三百五十年,總共活了九百五十歲;挪亞的後嗣亞伯拉罕一生的年歲是一百七十五。四兄晃頭講,彭祖汝知無?活到八百歲還毋死,閻王派鬼差來捉,鬼差找毋著,在溪邊假意洗柴炭,揚言欲將柴炭洗白,彭祖聽得哈哈大笑,我活八百歲未曾見過之款荒唐事。隨即給鬼差捉去。
馬太講,家鄉這時河水漲了,樹林半截浸著河水,有一尺長的大魚,真肥,但是大箍呆(大笨蛋)
上英文課的暗時,六兄換穿西裝皮鞋,顄領上插一蕊玉蘭花,毛斷阿姑亦換上長衫,手巾包一串玉蘭花,馬太教的每一個新字因此透著芳味。伊佩服六兄學習的熱情,用刺繡的功夫寫習字簿的英文字母,六嫂謳洗(諷刺)欲去考洋狀元。但是毛斷阿姑暗中發覺有啥粅阻擋在自己的心及新語言之間,變得艱難,毋得理解;亦驚惶的是每次馬太那兩蕊玉石青的目珠看伊的溫柔,噩夢內陳嘉哉就是沉沒烏青的海水內。更驚奇的是六兄瞞著伊,獨力將廿六個英文字母以彩色絲線刺繡在一尺幅的十字布上,費盡心思,一字字脫胎換骨成了花蕊禽牲雲彩,偎著樹石及星月。那段時日,六兄暝日覔在房墹內,花房置之不理,叫六嫂去及寶珠睏,玻璃窗深夜染成鴨毛黃。那日天未光,但是落厚霜,厝瓦、草葉堅凍,雞公寒得勿會啼,六兄披著毛毯坐在四兄的藤椅畏寒,嘴齒相拍,眼神渙散,頭毛變白,雙手慄慄憏,似乎一夜間老耄耄。毛斷阿姑細看那刺繡,正中上帝家德三字母隱約是馬太的側面。四兄偷笑亦褒,這諸姆體,手真正巧。
等元氣恢復了,六兄遲疑著毋知如何將那刺繡送給馬太。那段時間,毛斷阿姑及馬太行遍斗鎮,去了大姨大厝挽果子,去了農場,去了溪埔地,亦去了舊戲園,重複以前及陳嘉哉行過的路線。毛斷阿姑比較了才知,第一次行是希望的前途,第二次行是將部份無所謂的希望踏滅,將另外的大部分踏實。馬太看見彈棉被、做榻榻米,非常好奇。知林厝有電唱機,馬太持來一張小曲盤,梵亞鈴(小提琴)演奏詼諧曲,帶來家鄉海運寄來的咖啡,欲晚時大厝若罩著鼠色的茫霧,霞光還是有,一小塊火炭渣在遠遠的樹頂彌留,音樂若風微微吹得那金紅火星。
四兄卻是嫌西洋弦子(小提琴)聽久腹肚脹氣。飲咖啡時,馬太試圖講彌賽亞的意義,古早古早,沙漠內外的兄弟姊妹,等待一千年又是一千年,相信有一日救世主會來。是,一定會來,一定會。馬太真誠心看著毛斷阿姑。
六兄飲下兩杯烏水咖啡之後,如同虎頭蘭盛開,毋睏,兩眼賊目那般金,燈下看著自己的刺繡,若那年看倒臥棺材內的嫛也。亥時欲盡,寶珠記得,六兄還在花房內若山貓爬高爬低。六嫂事後講六兄一瞑無轉去房墹。隔日透早,馬神父護送六兄入門,我撿到汝六少爺。給馬神父攬著悾神昏醉的六兄若十字架上的耶穌。馬神父講半暝三四點聽見牆圍邊有人吟吟哦哦用古調唱歌,以為是作夢,天使報佳音呢。牆圍邊好穧欉曼陀羅,花開時喇叭的形狀,白得發光,一大片若傳染。曼陀羅花有毒,但是陸螺(蝸牛)愛食葉也。歌聲斷斷續續,漸漸聽出其中固執又纏綿的情意,聽入心真正是感動,毋知對象究竟是誰?馬神父烏暗中行到牆圍邊,給露水及歌聲叫醒的曼陀羅花若天頂的繁星,一個人纏著尺長布匹倒在花欉腳,雙手捏著一把花,嘴角亦咬著花。啊,對我來講,這可比是神蹟,馬神父講,汝們看這塊刺繡尤其中央的上帝一字,真嫷,若無強大的信念及對天主的愛是做勿到的。馬神父目箍內強欲溢出水了,雙手捀著繡布,講,是天主的感召。
藤椅內的六兄,衫褲潶草汁,憔悴若枯枝,風寒入侵,病了十幾日。病癒,六兄受洗成為信徒,及馬神父馬太做了主內的弟兄,發心欲繡一幅耶穌像給天主堂。淡薄見赧,六兄講完全勿記得自己是怎樣去到天主堂,略略知覺騰雲駕霧中星光燦爛,一個人穿粗布長衫圍一條草索,金黃色嘴鬚鬍髿髿,趕著一陣羊;始終趗毋著伊,就在失望時,那鬍鬚也抱著小隻羊偎近了,隨就感覺光亮及溫暖。從來內心毋曾如此澎湃而且滿足過。和馬神父同款,六兄目箍內強欲溢出水了。四兄不以為然,問毛斷阿姑,「汝問老六講清楚,以後是毋是綴阿凸也毋丮香毋拜祖先了(以後是否跟著洋人不拿香拜祖先了)。」對六嫂卻是講,「亦好啦,給阿凸也神治治伊的婟嫪性戀惜物事過甚,不欲他人近觸的個性)。」
六兄受洗了後及馬神父馬太的合影,相片頂頭掛著耶穌像,馬面鬍鬚長頭鬃,愁容依然,胸坎一粒發光的紅心。六嫂偷講,六兄非常誠心,每晚拈著馬神父小弟送的銀十字架披鍊,對著耶穌像喃喃若講夢話,有時講半點鐘久,虻罩內看忍不住懷疑是元神出竅去了,阿姑汝看干會是走火入魔?
七兄大後生孵雞卵做貹理,在內埕逐一將雞卵對著日頭檢查,有烏點就是有。四兄晃頭唸漢文,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闢,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竹架的菜瓜開花,黃得若雞卵仁。火燒埔的時日還未到,照往年的規矩,半暝雨水、日時涼爽的天氣進行一兩禮拜了後,一大陣的蟌蠳密周周出現在內埕空中如同韓信點兵,柴枝般身軀,筋脈清楚的透明翅膀,若有神助停在厝簷那般高,帶來曠野的草木味,繁殖的強烈氣息。寶珠踏柴屐行過,蟌蠳就變換陣形。四兄悾神悾神觀看整個早時,六兄招毛斷阿姑為天主堂做祭壇的桌帷,兩人自窗門內看,感覺四兄更加老了。馬太今日干會來找汝?六兄問。
這年,寶珠嫁了,四兄做主婚人,舊戲園後一條小路彎幾彎,一排檳榔樹,炮也的硝煙混著雞屎味,水圳的水流聲。馬神父及馬太騎腳踏車來食喜酒,一碗公的彘腦特別放到馬太面前,馬太以為是豆腐,讚好食,囫了了。食完喜酒離開電火球光熾熾的門埕,才知覺山的烏影巨靈,檳榔樹頂睏眠的雀鳥。
年底,傳說很久的馬戲班終於來了,三輪車載一位囝也仙(小大人)模樣,石臼般大頭,對著放送頭廣播,「來喔生目珠有目眉無看過(從來沒見過,非常稀罕)的烏金剛麒麟千年白蛇印度虎,一片耳等於兩扇門板的泰國象,空中飛人天女散花,千載難逢,來到貴寶地只表演三日,錯過這次等後回毋知是民國幾年喔,檔期太滿無法久留,奉送一場世紀大魔術包汝心服口服若毋服就退錢。」馬神父及馬太騎著金光大輪腳踏車綴後,裝小丑鼻頭掛一粒球紅赩赩,車把綁氣球及一面旗寫著聖誕快樂。
日頭短的十二月,早早就暗暝的大街尾,舊戲園前的大布篷內電火光了,若一巢蜂哄哄嗡嗡的聲,無錢買票入去只好布篷外徆來徆去,亦欣羨亦怨妒,手賤的布篷挖一孔偷看,給布篷內若鐵條的手指頭一捈,疼得譟訐譙(粗口咒罵)。炊胡仁豆土豆賣麵茶的的擔也水汽一蓬蓬,眾人輕腳輕手,以便聽布篷內緊張激烈的打鼓、大砲。四兄四嫂六兄六嫂及毛斷阿姑招馬神父馬太第三晚一同去看,非常失望,馬太尤其毋忍心,千年白蛇居然是擦了白漆,烏猩猩虎象又瘦又落毛又臭,病奄奄若疰(患疫病);一位深目高鼻老諸姆咬著菸厭倦地洗紙牌。囝也仙持藤條摃鐵籠,人矮卻是聲音洪亮,「麒麟落隊還未到位,真失禮,今日奉送一場世紀大魔術,各位牙齒根得咬緊,小心驚得落下頦。」烏布幕戲台頂出現若幽靈的魔術師,一襲寬鬆褸褸的燕尾服,頭戴高筒帽,褲袋拰出一粒金懷錶,吊在半空中晃,毋講一句話。晃得眾人煩躁,囝也仙喊,麻煩有掛手錶的看一下時間,再拜託這位老兄出戲園去對面米店問一下時間。戲園內外相差半點鐘。魔術師收了懷錶一鞠躬隱身不見。「古早女英雄樊梨花移山倒海,今日這場魔術是時間倒退行,有疑慮的請找有掛手錶的核對就知,各位請理解,台頂三分鐘,台下十年功喔。」電火熄了,昏暗中外鄉鎮趕來的踢倒椅條,惱怒要求退錢,囝也仙給逼得鑽褲腳逃走,眾人喊毋退錢毋走,這騙仙團。

ABC狗咬彘 3


馬神父到,烏衫烏長褲外又圍烏裙,面若紅嬰也,頭鬃及番麥鬚同色,請逐個(大家)後個月底來去天主堂慶祝聖誕節,日時舉辦園遊會,逐個同齊歡喜鬧熱一下。宏亮地問,我小弟講話逐個是聽有無?耶穌講作魚酥就害了。六兄踙(帶)馬神父去看蘭花,願意送兩盆放聖母前,請馬神父自己選。暗時的花房,正開的花像浮雕,高大的馬神父及六兄居然像兩隻大隻猩猩及瘦猴。六兄有了年歲,反而講話聲音更加尖幼。
這年的夏天大三角早就消失了。大街傳說毛斷阿姑及馬神父小弟初次熟知是在溪邊,最毋堪的傳聞是講毛斷阿姑心神錯亂了,以為順溪水直直去可以會合得等待偷渡的陳嘉哉會合。是馬神父小弟經過,及時救起差一點淹死的伊,溪邊砂石堆上搓揉著伊的腹肚及胸坎,光頭白日,毋成體統。馬太送回林厝,六兄及寶珠接過毛斷阿姑,看見馬神父小弟親像蛓毛蟲的手毛駭一大驚。
其實毛斷阿姑獨自到溪邊,是每年清明培墓了後,宮前橫過大街,直直行往舊日渡船頭,店面內的收音機唱著陳三五娘,小生念白,有人欲磨鏡莫?陳三為了五娘喬裝打扮作鏡奴,來到黃家大厝外面徆來徆去,向厝內嘩,有人欲磨鏡莫?全本的陳三五娘逐日下晝放送,唱到天荒地老。戲台頂戲文內的古早人,無論經過怎樣的艱難,總是要團圓。毛斷阿姑為之精神一振。東螺溪今非昔比,已經整治成大溝,無人需要渡溪,溪岸用石頭紅毛土撗,過了中晝蹦出的白糊糊日頭一曝,溪水只剩一條細溝;陋習毋改,溪水突然哽咽的所在,必然有一隻死狗,狗毛食水一片搖擺反光呢。一陣大頭蠖蠅叮著狗目,遠看那狗目若一大粒鑽石。溪邊無處得以避日頭,極目只有一欉矮樹,看不出是毋是苦苓,溪水雖然力道轉弱,猶原穿流幾個睏晝的鄉鎮,匯入大海。伊腳底感受到溪流的節奏,等待的時日無盡頭,但是必須全心全意。伊耳孔邊是四兄重複老父的話,那時溪水自山頂夾帶大石,奔流若雷聲。
四月雨水斷斷續續落到五月節,雨水若夠,就是虛幻厚眠夢的季節,雞啼勿會準時,柴炭濕氣重,送入竈,煙蓬蓬,燻得目屎流心懆懆;叫做雞屎藤的莖葉屎味特別重。若是潐旱欠雨水,曾經西照日內掛著扶桑國太陽旗的大街,長長的下晡,一頭肉瘤若佛祖的第三代羅漢腳,下身圍著粗蔴米袋,吐著紅舌的烏狗綴後,行過一趑又一趑若轉石磨,等到分得一碗飯,食完就睡。必需停候到開始透南風,風尾幾絲糖廠熟透的甜味混著土豆油芳,確定就是豐收的一年,除非熱天的風颱大水來破壞。或者一場熱鬧涒涒(滾滾)的告別式結束,大街上出山的行列中,師公(道士)的引罄是唯一清醒的聲音,噹噹若像每一聲摃著羅漢腳的肉瘤。
四兄亦確定夏天大三角看勿出有無風颱的天機。馬神父騎腳踏車來商量,小弟馬太義務教逐個英文。好主意,四兄講小漢時綴老父去媽祖宮東廂詩社聚會,東廂亦是北管龠社練習所在,近日老父結拜的後人報知,可惜收藏的籥器(樂器)戲服繡旗爛朽朽了。四兄誂故意問,課堂欲設在逴位?「承先啟後、中西合璧,以前吟詩奏樂,今時學習英文,媽祖宮東廂有理想。」馬神父無反對,「逐個方便上重要。」宮口酺渡,伊烏衫烏裙入去向媽祖鞠躬,「無差,千里眼順風耳我看真像外國人。」四兄一直欣賞馬神父的開通,持古冊天工開物解說,馬神父深深讚嘆,這是天主賞賜給人類的智慧。四兄為之句新鮮的話語折服。之後,馬神父送四兄地球儀及一冊外太空圖冊,換伊解說翬凌機的飛行,加上地球自轉,大大減少相隔海洋的兩個地點的距離。馬神父捾起六兄栽種的一盆朝天椒,指點這一桵這一條番椒代表地球,那一桵那一條依序是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到冥王星總共九粒行星,請四兄蹲落去,汝的大頭可比是日頭,這盆綴著汝的大頭旋轉,合起來就是太陽系。這才是宇宙的一部分,我請教汝,如此大的天體是靠啥粅力量抑或是意志在支持?四兄恬恬看著馬神父紅芽的大鼻,不語。我相信這一切力量及意志就是上帝的展現,馬神父誠心地頭頕頕,雙手若雞鷽(雛雞)拈著銀十字架念經,起初上帝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烏暗。上帝的靈運行在上面上。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上帝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太初有道,馬神父丮頭繼續念,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
原來如此,四兄柔順反應。
馬神父邀請四兄六兄來去天主堂行行,另外持來一本畫冊,捵開一幅圖,春天花樹盛開的外國河邊,滿滿遊春的人群,諸甫戴帽牽狗,諸姆穿膨裙丮傘。注意看,畫是一點一點點出的,毋只是色彩,而且畫出日頭及時間閃熾走動,隨時看都有現此時的感覺,以為畫內及畫外現實分分秒秒流失,畫家所畫的就是時間的感覺。六兄承認,刺繡無可能有如此的感覺。四兄毋服輸,頭輕輕晃,孔子公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四兄這暝暝夢,夢見溪邊踏水車一如古冊上的圖,馬神父溪中泅水,四周圍昏暗迷茫,忽地九粒大球霍霍圍著兩人轉,其中有掀開大祕密的大歡喜。
偎年底的一日,馬神父兄弟騎著前輪將近一個大人高度的腳踏車上大街,宣傳天主堂欲辦聖誕節活動,歡迎逐個來彳迌(遊玩)鬥鬧熱;輪框金熾熾,若像地上滾動一粒日頭。馬太無嫌一頭肉瘤的羅漢腳垃圾,腳踏車借伊騎,車把插了五彩紙風車,羅漢腳一手攬著烏狗,鳥羓的一雙赤腳踏著風火輪,神氣,一蹍又一蹍徆(繞行)著媽祖廟,巨大的車輪幾乎爬上廟頂。潐燥下晡,潑水街路,銀光燦爛。
在鎮邊的天主堂,面對昔時扶桑軍隊出入、糖廠五分車路線的公路,老一輩的都知,那是地勢低窪水流水瀉的一塊狗屎地,種啥死啥。馬神父及最早的幾位信徒一致的講法是前幾暝同齊夢到聖母顯靈此放羊食草,因此共同找到此地,祈禱請求確定,那時馬神父的烏裙空曠處飄飄然,頭頂一團虻也(蚊子)雲。整地時,先運了幾十牛車的稻草甘蔗葉鋪滿燒了幾暝日燒成火灰,再以相思柴炭及碎石堾起。白色聖潔的教堂砌起,前後大片草地,紅磚牆圍邊兩欉及教堂尖頂一般高的鳳凰木,大街傳說神父修女每日早頓食牛奶牛油雞蛋糕,晚頓配葡萄酒,碗盤燭台金子打的,便所浗(灑)芳水,花園的玫瑰花紅嬰也的頭那般大;半暝,馬神父率領修女持蠟燭晃著香爐唱聖歌行出教堂,行過草地,一陣大風送上厝頂,烏裙白裙若花蕊盛開。
四兄六兄夫妻連同毛斷阿姑綴馬太進了天主堂,不免想起以前親戚在扶桑神社舉行結婚式,地面幼秀石粒,迎面垂掛的白布幔上有車輪大的菊徽,立時海天渾然一體之感。除了讚嘆採光好,四兄見識了教堂內兩面壁挖出一窟窟,用瓷雕塑耶穌一生,感嘆這如同是以交趾燒講古,更加驚奇十字架上的耶穌長又無肉的面容酷似老父。
草地上色彩繽紛,一條條麻繩黏著色紙,帆布篷內長桌頂大盤的天使、動物及天星形狀的餅乾,竹篙頂吊著紅燈籠,一座烏布戲台搬演西洋傀儡戲,戲台下十幾個囝也剃三分頭,頭皮發青。教堂門口,馬神父用樟、榕、銀合歡幾種樹的枝葉闘成一欉聖誕樹。天色反烏,突然落起濛濛雨,修女的白帽白衫沃澹(淋濕),若一隻百合花苞;四嫂六嫂咭咭笑,看過去原來是馬神父一身紅衫褲扮聖誕老人,棉花假鬍鬚,手噹噹地搖鐘。雨溦在半空中化作水霧,那囝也的歡樂走傱的聲,合唱聖歌及祈禱,電唱機使得曲盤內的叮鈴鈴叮叮噹復活了,匯合成為使人莫名其妙思鄉的一陣風。四嫂後頭厝的一個外甥女一年後決定欲做修女。
蒼茫中,六兄似乎失神,望著花園那邊的毛斷阿姑及馬太。目一瞶,彷彿馬太挽了一蕊玫瑰花給毛斷阿姑,花蕊紅嬰也頭大,罩滿伊的面,馬太則像雲霧中的一尊天將。一禮拜兩暗的英文課,六兄非常用功,及毛斷阿姑研究一套發音的記憶方法,上帝,GOD,家德;耶穌,JESUS,一三四;家,HOME,好麼;GOOD,滑倒;BAD,爬桌;母親,MOTHER,媽祖蚵;後生,SON,送;女兒,DAUGHTER,倒貼蚵;三,THREE,輸汝;狗,DOG,圖哥;貓,CAT,啃桌。
四兄偷偷將兩人的冊本給馬神父看,馬神父哈哈笑,「這對兄妹真是把戲。正經講是真正有一種記憶術,可比汝林家大厝安排房墹的用途,大廳、竈腳、柴房、浴墹,汝將欲記得的代誌用人物還是物件表示,然後放在房墹內,整個的親像一幅畫。汝干同意?」時間是真厲害的賊偷,如此整理好,房墹內一項物件代表一件代誌,串連起,時常溫習,若那個故事講的汝擦神燈,煙霧噴出,汝看到、記得一清二楚。四兄用心聽,吟了先輩半首詩句回應,湖海元龍氣未除,乾坤寬大是吾廬,身閑不必買山隱,心靜何妨近市居。馬神父抗議無公平,古詩詞太高深了,我只當汝在唸歌。

ABC狗咬彘 2


那年年底最後一封,寥寥數行,與楊桑兩人日夜遭人跟蹤,若有生人登門尋訪,一律回答毋知。陳嘉哉人比批先到,三更暝半,突然狗吠,寶珠細聲叫醒毛斷阿姑。暗時九點以後停止供電,蠟燭火光照出陳嘉哉若四兄的繡像小說內的人物畫,摸著伊清涼的耳珠,驚惶勝過歡喜。四兄要陳嘉哉先覔(藏)在毛斷阿姑房墹,數日後,待暗時轉去農場。
年底的農場,由於早前扶桑人已經全數回國,鄰近的糖廠停工,曠野大風呼嘔嗚嘔日以繼夜吹來,如同無人荒野。冬風將日頭吹薄,白金的色澤,農場的老長工照常曝揀金的骨頭,無畏寒還是穿一領短衫,但是兩行目油涳涳流,教陳嘉哉捉田鼠釣水蛙。下晡時風勢轉強,溪底的沙及甘蔗田的枯草落葉飛舞,如同起霧,趕走了日頭,只剩混沌的風打著面肉腳手若針刺,呼嘔嗚嘔追著耳孔。烘爐內蕃薯熟了,挖一個淺窟埋炭灰及果皮,若某種靈敏野獸埋自己的糞便,一日挖一窟。入夜風停了,天頂的星斗移轉,自高轉到低。陳嘉哉將一年來的遭遇及人物一樁一樁講給毛斷阿姑聽,講得熱血沸騰,心臟愂愂跳。伊瞭解陳嘉哉的心思在那個楊桑那邊及外面的世界。豆苗大的蠟燭火,更顯稀微,破空突然有遠遠傳來紅嬰也充滿元氣的啼哭,聽著陳嘉哉一手放到毛斷阿姑腹肚頂。烘爐的燒氣溫暖,一尾睏死的蛇自屋梁掉落。兩人牽手到厝外,天低到厝瓦頂,重而清嚴,極遠的山稜線隱隱吐光,兩人看彼此只是傀儡般的小片烏影。
來有時,去有時,毛斷阿姑大厝及農場兩邊來來去去,目珠給冬風吹得又野又圓,一身的風沙味。四兄讀報紙,局勢愈來愈緊張,讀得燥熱難解,不得不交代毛斷阿姑叫陳嘉哉明哲保身毋再惹禍。毛斷阿姑應,阿兄,若是硬騎到咱頭殼頂,作為比四腳也還更行逆,反抗這種的毋是惹禍。給冬風搧醒的半暝,陳嘉哉落床徆徆行,行到外面,順著農場的路若夢遊,露水湯湯,毛斷阿姑有信心天下雖大,時間到人自然會回頭轉來。
這次陳嘉哉離開,毛斷阿姑堅持送到車頭。返入厝,伊關了房門窗門,無聲無息。三個月後,陳嘉哉來了最後一封批,那時報紙已經中斷,四兄六兄毛斷阿姑三粒頭對著批紙,三行字,隨楊桑參加聯合武裝部隊義無反顧,唯願有朝一日吾土吾民如愛爾蘭之於英國,收信時應已渡海,切勿掛念。毛斷阿姑刷地將批紙捏手中,急急行向大門口,越頭返轉,一蹎,踣倒(跌到)摔入藤椅。
西照日照常曝著門埕,鹹菜姆飼的老雞母亦照常咯咯跳上四兄看報紙時坐的藤椅;六嫂放了一柴盆井水曝燒,恬恬的一面古鏡,鏡中日頭變成月娘。四兄等雞母盹龜了,一把捉起,菜刀割破顄頸,沾了雞血的手扶了扶目鏡,嘴角抿笑及六兄講,明早報紙應該會來。
守靈的暗暝,四兄尖嘴,問嫛也一下,尻倉三把火少爺是走去逴?夢中陪伴嫛也的蘭花開得極大,筋脈若浮腳筋那般粗,毛斷阿姑差一點毋喘氣。伊記得三月的雨水,雨聲若打鼓,伊聽精確其中有陳嘉哉的腳步聲,叫伊的名,細聲若蠶囓青葉。伊只感覺歡喜。眠夢中給寶珠牽入大廳,嫛也及壁頂相片裡的老父同齊譴責地看著伊,伊亦看自己全身澹糊糊,內衫吸著兩粒乳。
馬神父小弟講給毛斷阿姑聽的第一個故事,萬福瑪利亞,聖母瑪利亞,純潔處子聖靈懷胎的奇蹟。八兄自扶桑國寫批來,明子生了頭胎,母子均安,煩請代為轉告父母親大人在天之靈。毛斷阿姑面紅了,那年四月,或者兩暝一夢,或者三暝一夢,行入夢境,陳嘉哉穿著柴屐咔噠咔噠一邊走一邊越頭(回頭)笑,麻紗褲腳輕飄飄。伊早時躺在四兄的藤椅頂,乾嘔,吐酸水,想食李鹹(醃漬的李子),齅到臭臊就覂腹(反胃想吐);下晡厭倦無力,鼻管擴大,摸著腹肚,感應內面有生靈抽動,一日一日大,浮腫的腳邊日影一分一分長了。伊等嫛也或四嫂或六嫂來問是毋是有娠?是毋是病子?伊伸手擋日頭其實是見赧(覺得丟臉),想著六兄講古鬼母的故事,又感覺光榮留著陳嘉哉的骨血。坐在日頭內,若草木吸收日月精華,天光曄曄,有時伊抱著那隻虎斑貓遮掩大腹肚。只好還是縮轉去夢中,伊期待的夢,漫天的櫻花,褟褟米的房內,一鼎燒湯,玻璃窗掠過的鳥影,但是總是夢欲繼續發展的片刻精神了,給寶珠搖醒,一面鏡持到面前,伊驚惶看著自己消瘦落肉若鬼,目箍兩窟,哎喲叫一聲,手一扒,打落鏡。六兄握著伊的手講,先生診斷汝並無有娠,是汝想過頭走火入魔。六兄打伊嘴肶臉頰,緊醒,聽到無。
欲暗時,陳雷公落大雨,氣壓低到窒鼻,電火一開,水蟻一大陣叮叮噹噹撞電火球,幻化成大水的影,冥冥的鬼影。免驚,嫛也講。一隻隻小指頭大小的水蟻燙傷踣落,都是從墓埔草地內鑽出的野腥土味,嫛也笑瞇瞇拈一隻送入嘴哺。伊還是虛弱頭昏,透明的翅拂面若吹氣,一翊一翊,吹來那年坐大船的海風以及及陳嘉哉相會時的春風。透明的水蟻翅一翊一翊,伊看見嫛也身後恍惚一個及自己一模一樣的少女人影。少女偎近,青苔味,卻是非常親的攬著伊,講,毋認得我?伊發覺少女頭鬃目眉粉粉一層土沙,忍不住掩嘴偷笑。笑啥,汝假有娠假病子還好意思笑,少女講,唱歌給汝聽好否?正月算來桃花開,娘今病子無人知,君來問娘愛食啥?愛食山東芳水梨。二月算來田青青,娘今病子面青青,君今問娘愛食啥?愛食枝尾桃也青。可以一直唱到滿十月,少女轉而攬著嫛也,頭埋入嫛也胸前,水蟻陣轟落下,三月算來人播田,娘今病子心艱難,玉姝頂著一頭翅來偎靠伊,兩人若溪邊的人及溪水的影。記憶的大浪湧來,伊想起小漢時在大廳聽四兄講太陽扁及枝無葉的故事,兩個原本形影不離的結拜乞食決定分開各自打拚,約束若干年後大道公廟前會合,這年枝無葉來到一間大厝,竟然是太陽扁發達了,兄弟相認,好禮奉待,但是枝無葉洗了身軀換上新衫褲,宛然針刺,換回原來的破衫褲隨即好了。住了幾日,枝無葉辭別,太陽扁為伊準備一包袱一百個紅龜粿,枝無葉只肯帶六十個,伊哀嘆自己的命運,沿路將粿分送或者賣了,只剩一塊,來到一欉大樹下,枵(餓)了,食了粿才發覺太陽扁在其中藏了碎銀。枝無葉又羞愧又怨恨,遂來吊脰(上吊)。正是莫怨太陽扁,只恨枝無葉。四兄笑伊怎樣兩行目屎,真有同情心,給伊一粒石榴。石榴子真澀。伊看見小漢的自己將石榴擲向內埕給雞啄。大水蟻的影亂紛紛,嫛也又拈起落在胸前的水蟻送入嘴哺,向伊翌手,好食,若哺土豆(嚼花生)。一地的水蟻屍體,柴屐踏得爛糊糊,伊學嫛也亦拈一隻送入嘴,一對翅嚨喉坑翊著翊著,人險險地欲飛起。伊感覺自己還是發燒,又想到戰時彘肉嚴格配給,那次六兄及數人半暝到大榕樹下偷刣彘,分得一大塊,透暝涮熟,一厝大小食得嘴唇油油,互相駭驚,大人(警察)來囉,四腳也來捉人。寶珠咔噠咔噠行到內埕踏雨水洗柴屐,暗時稀微的光影刻出寶珠胸前勃勃;雨細了,紅毛鐘噹噹噹噹響,只有伊看見天頂無聲起熾爛(閃電),銀光一閃,照出雮雮雨中那少女遠遠去了。依稀干是六兄開了電唱機聽那張曲盤,沙沙沙沙伴著女子的歌喉,「清純的少女真心,有誰人能無為你落淚?南島的黃昏,欲晚的時,鐘聲響啊響,莎韻啊。」伊頭頟抵著窗框,心急,若六兄的蘭花微微燒熱下晡啪的蔫落,魂魄一半綴著那少女行入雮雮雨中,天然的清涼使伊回神,發覺面燒紅,腹肚咕咕叫,大嘴完一碗燒湯,如同死去活來。
馬神父小弟來拜託毛斷阿姑,請給聖母瑪利亞作一領衫,帶來一疋絨布,亦有相片參考,南部一間歷史悠久的天主堂供奉渡海而來的無染原罪聖母,頭殼後一輪金光四射的日頭,一襲古式洋裝。毛斷阿姑有了靈感,畫了披風,蕾絲顄領,解釋,素潔即好,但毋好太簡單。
馬神父小弟後回持彩色畫片來,四兄六兄問到底是叫啥名,總不能一直叫馬神父小弟。馬太。六兄笑,官話叫嫁給姓馬的馬太太。馬太講出一張張畫片的故事,三位博士帶著三樣禮物騎駱駝穿過沙漠尋找聖子,天頂有一大粒星閃熾指引;聖子耶穌誕生在馬槽,好尊貴,聖母抱聖子,頭殼後黃金光環;但是,世間的國王下令刣(殺)聖子,一家人在落雪的暗暝開始逃亡。喔,之前漏了一張,這是大天使來通知瑪利亞欲做聖母了。跪著的大天使真嫷,鬈鬈的金頭毛,脊胛骿兩邊生一對翅,捵開。那對翅翊動了毛斷阿姑,問,為了啥國王欲追殺才出世的聖子?因為耶穌是萬王之王,馬太回答。上大的王,四兄講笑詼,汝無反問耶穌是毋是像皇帝亦有三宮六院?
馬太持來幻燈片機,借用大廳的白壁,重新講一遍。一厝內連同厝邊擠在廳內,一蓬一蓬日頭曝菜頭的味,逐個其實好奇的是那台機器,一個圓孔炊出白煙白光,映出放大的相片。馬太腳軂手軂,目珠仁玉石青,嘴鬚鬍髿髿,面肉白皙透紅,講自己的老父亦是木工,砌厝造橋,聲音催人入眠,聖子耶穌是聖父天主唯一的後生,送來世間就是用伊的寶血洗淨世人的罪,相信伊的人有福氣了。逐個細聲報消息,聽講天主堂開始分送牛奶粉牛油、寒天衫褲。馬太換了一疊幻燈片,是四兄六兄及馬神父要求介紹汝家鄉的生活環境。逐個驚奇,馬神父祖父駛著一台機械車在廣闊若海的番麥田;鎮上的大路來往的都是轎車;年節全家在餐廳客廳,壁頂掛著麋鹿頭標本;收成了後寒天的番麥田落雪;這一日,老父及兩位阿兄欲去打獵,每人丮著一管獵槍。汝厝干有飼豬飼雞?有人問。有飼乳牛,透早得擠牛奶,馬太回答,露出諸甫囝也的笑容。干會想厝?六兄問。「會喔,常常夢到。」馬太一字一字講。

ABC狗咬彘 1


夏天大三角正正行到天頂的時,馬神父的小弟給牛車拖到天主堂。馬神父日後講笑,小弟坐了個餘月的大船,濛濛雨中上了雞籠港,雙腳軟芍芍,火車上又吐又瘻;接到電報,嚇一大驚,僱了一台牛車披星載月趕去車頭。主內的一個姊妹掩嘴笑講,馬神父小弟牛車上爬起,宛然七爺廟裡的七爺八爺、謝將軍范將軍,鬼差雙腳軂軂長,伸長手便可以摸到十字架,下回媽祖出巡,現成的謝將軍。牛車上甘蔗葉的芳味,生平頭一次齅到,「我以為返回家鄉了,飄洋過海一兩個月只是作夢。」馬神父小弟藍色目珠仁看著毛斷阿姑時如此形容。
每年,夏天大三角初初是出現在玉蘭花樹頂,一欉一欉的花蕊暗暝睏去,還是清芳。樹下古井底,半暝鮕鮘翻騰潑辣響,四兄晃頭吟詩那般講,濁水溪反清,鮕鮘翻身,跳出古井拜天光,頭戴破鼎穿破襖。但是,這年,四兄老矣。三年前嫛也過身,四兄開始留嘴鬚,竟然白蒼蒼;鹹菜姆拍胸坎,突然間一看以為是汝秀才老父回魂顯靈。
嫛也停靈大廳,紅毛鐘按停,六兄將蘭花一盆一盆徙來圍著嫛也,花影下彷彿很入眠。毛斷阿姑掀開面巾,勸嫛也嘴閤閤才莊嚴。中晝雞啼,簷下白布堆若草堆落霜。放板棺材運到家門時辰,棺材自大街那頭運到大門口,孝子孝女跪迎接壽,六兄突然若草蜢跳起,頭頟對準棺材板「壽」字撞,實心吭一聲若紅毛鐘正點報時。嫛也一日比一日好看,嘴果然閤起,伊偷偷幫嫛也淡淡畫目眉點胭脂。伊及四兄守靈,給花芳引來的冬天瘦䠷的一隻蜂,若有所思歇在前方板沿。三伏天下晝,伊總是沖一甌龍眼花蜜茶捀去給嫛也,食甜,嫛也目珠瞇成一線。沉底的蜜內裹著一隻蜂,全屍。
夢中嫛也,阿母,嘴內生出一大蕊花,似是牡丹,一瓣瓣若玉石;又夢,毛斷阿姑持鉸刀剪開嫛也的衫,竟然露出少女那般的乳。六兄每看一次嫛也,傷心啼哭一次,哭到無聲,半暝夜鴞那般咿呀尖叫,房墹內拖著腳步徆,那雙繡花的手啪啪捶胸坎。
電火球嗞嗞電流聲,杏黃色光照內無比溫暖,毛斷阿姑縫著青頭孝冠,縫好又換頭白加一塊紅布。四兄手握一本古冊,悠悠講起昔年一位同窗知己死阿兄,去祭弔時在做打城法事,紙紮枉死城內有紙人,孝眷繞桌而行,數少年腳手伶俐跳過刀山跳過油鍋大火,道士持七星劍破城,破四城門,救出冤魂;孝眷哭嘩阿爸出來喔出來喔阿爸。
針澀,頭鬃內拭了拭,那日陳嘉哉匆忙來,人彷彿發燒夢話,台北城破了。四兄還未看到報紙證實前,一概毋言語,私下講,汝那位陳少爺尻倉猶原三把火比喻坐不住,外向
四兄忽然神祕一笑,講,趁機會問嫛也陳嘉哉在哪裡?
阿兄勿要亂來,嫛也又毋知字。那次是中秋,成立自動車商會的事底定,匯款亦到了,暗頓慶祝飲了燒酒,八兄及明子面紅紅若兩蕊花開足,說明現此時大戰,汽油匱乏,改用相思樹柴炭、柴及酒精混合用做為替代燃料,引擎引發爐得改裝,估計往返鹿也港一趑得要燒五十台斤柴炭。八兄講得兩眼迷離,計畫好了欲砌一棟西洋樓厝,給林厝光宗耀祖。四兄哼一聲,會成勿會成來扶乩問一下。八兄起身,一腳將椅凳後踢,問就問,我知四兄對我及明子成見真深,四兄真正要不問蒼生問鬼神,來。四兄持來一大張紙寫滿墨字,展開放桌面,一人出一隻手遵照四兄指令點著一只瓿也,紅毛鐘的鐘擺刷刷響,一隻貓影跳落牆圍,瓿也霍地靈動若打拳招式,先後徙向四字,「盡付丙丁」。八兄面色大變,四兄何苦裝神弄鬼詛咒我?雖然咱毋是同一個老母生,但打虎捉賊親兄弟,我發達礙著汝?
六兄學給嫛也聽。衡也自小漢就大心肝(貪心),看高無看低,嫛也講,不然哪會鬧離緣。尻倉三把火少爺咧?又是走去逴(哪裡)
失蹤之前那幾年,陳嘉哉一直是四界踄踄走,總是寫批來,四兄六兄先看過,笑講陳嘉哉還未娶汝,倒是先嫁給那個楊桑。嫛也聽到話尾,問,食過鹹水的讀冊人去掃街路?
「扶桑國戰敗不過一旬,火車頭之前數條繁榮大街幾成垃圾長龍,每日午後夕暴雨來襲,益加臭氣薰天,乃有如此耳語,吾民莫非甘於為扶桑奴?楊桑遂與數位進步先輩登高一呼成立新生大隊,清掃街道。參與者一隊皆白衣白鞋乃護士,其餘皆儀容齊整之學生,一片清新氣象。楊桑挺立路旁牛車之上,正氣大聲講此掃帚不止清掃垃圾,更得掃除吾人內心之劣根性。群眾熱情沸騰,形勢大有可為也。」
夏天的天光長,毛斷阿姑及六兄合作繡一幅牡丹喜鵲,絲線曳過,滑溜若金魚游水;換針,繡布反面垂著彩色嘴鬚。夏天的天光飽足,六兄下針比伊更加靈活,十隻蔥白手指修長挑絲線,專注得嘴尖尖,白布衫無一滴汗。兄妹毋瞻頭(仰頭),毋知外面的世界。毛斷阿姑見過楊桑一面,神祕的楊桑,生做很將才,深目高鼻,笑笑解釋祖先足可能是紅毛人,國姓爺來之前留下的洋種。伊聽勿會瞭解陳嘉哉及楊桑夾著扶桑話與官話的交談,楊桑來時手捾一芘根蕉,兩人相識於大和丸上,暗時的涼風吹來,如同昔日在海上。陳嘉哉欽佩楊桑,如師如兄,一五一十講給伊聽,猴齊天(孫悟空)的楊桑,在扶桑國首都時及郭君黃君原本熟知,是讀書會的踙頭,三人給捉去坐監過,楊桑樂觀、有骨氣,關得了身軀關不了靈魂。
毛斷阿姑聽陳嘉哉講楊桑總是略略心驚驚,干有可能是虎卵仙的楊桑?伊聽陳嘉哉熱烈的轉述,幾年後,那監獄亦關過頭號戰犯東條,楊桑畫出囚禁房墹圖,大約四疊榻榻米,有櫥子、安了水道頭的洗面台、屎穴,有一片天窗暗暝時供比較內心及天頂的星,每日天光點名得應嗨,頭頟低到榻榻米上若磕頭,下晡若禽牲給放到運動場活動;監獄內的圖書館藏書豐富,逐日用功讀冊九點鐘久,讀完新潮社的世界文學全集及威爾斯的世界史綱。亦有福利社,死刑犯可以簽下合同預先將自己的遺體賣給醫科學校,每副四十圓。坐監一年,楊桑講可比達摩祖師面壁九年,閉關自修。暗時,心思的天梯穿過天窗到了天頂,啊,看著理想的世界,必然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楊桑上愛兩句詩,「埋骨何需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所以唐山南洋走透透,熟識得一位城府深沉的女中豪傑,差一點綴伊去了俄羅斯。理想的世界,楊桑指著自北到南入海的溪口河口,以大船以翬凌機通向五大洲。然後?陳嘉哉問,楊桑笑了,到了光明的所在咱就有無限的光明。
陳嘉哉認為那些發光的日子。「重返祖國的第一個新年慶祝大會。希望今日汝與吾同在。大會所在,人山人海,是家鄉宮口酺渡(普渡)盛況之百倍千倍,近悅遠來,吾人同心一體若仰望一無可言說之神聖事物。陣容之盛大,隊伍之紀律,歌唱口號之響亮,一再令人熱淚。遊行乃楊桑前導,騎馬,右手掌旗,其後為軍官,各學校樂隊,更有南北管,獅陣龍陣,踩高蹺,此乃吾人民之節慶。」伊記得四兄持著這封批歡喜回味的神情。
歡喜並無持續太久,三個月後的批,陳嘉哉寫明楊桑與警察大人細故結怨,風波愈演愈烈,其實是背後幾股新來的、但是屬於舊世界的統治勢力在較勁,楊桑接受數位先輩建議不得不暫時避走。兩人師公聖桮(道士與問神的工具筊杯,比喻兩人關係緊密,一起行動)般等於是意外的環島旅遊,楊桑一路有憂色,所經之地恆是少數警覺者對峙少數權勢者奮其狼牙,更穧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沉默群眾。某日坐了五點鐘久的火車復行路兩點鐘久,來到阿里山深山林內,拜訪熟番鄉長,楊桑與之徹夜暢談蘇魯支語錄,山溪琤淙。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楊桑云若非心中諸多事尚不能解,自當落戶於此做武陵人。鄉長送行至車頭,楊桑背誦了那一段文章:「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篤信的時代,也是疑慮的時代;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絕望的冬天;我們啥粅都有,也啥粅都沒有;我們全都會上天堂,也全都會下地獄。」
繡線穿繡布的摩擦聲,度時日的聲。五月底,陳嘉哉匆匆轉來一趑(一趟),曝烏了,卻是很有精神。過了一暝,天未光上路,瞀瞀暗中一台腳踏車騎來,車頭燈一葩光,後座擔著兩柴桶水肥,近了就聽見車輪沉沉擦著電石瓨,又澀又重,陳嘉哉握住毛斷阿姑的手,食露水食得澹澹的厝瓦頂,天光毛毛。
還是跟隨楊桑往南去,北回歸線經過的所在,兩人同齊進了報社作記者,批上寫記者毋只是獵奇搜祕而單純記述者,更是打擊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肅清三腳也(仗恃日本人的台灣人)的利器。兩人有志氣,欲持筆深入民間群眾。
陳嘉哉寫批字跡開始潦草,因為每日寫字太穧,有一封絡絡長,新識知一位朋友吐露故事,曾被徵召到越南兩年,終戰後卻是成為無人理會的棄兒,一陣總共三十九個人,集智籌資購得漁船一艘,輜重一批,包括重機槍、卡賓槍、手槍、手榴彈,出帆南海,第三日果然遭遇海賊,成功擊退;第四日抵達香江,不得上岸,只給補給淡水及口糧;第六暝到打狗入港,宛然無政府狀態。船頂那批武器,是裝麻袋丟棄海底?抑或是覓地藏匿以備他日之用?眾人于碼頭密商。內容嘎然而止,四兄反覆翻著批紙,懊惱為何毋寫完。
隨後一封,邇來米荒,地方流傳一句話,欲果腹毋欲光復。
又一封,海禁解除,西海岸運出大宗米糖,唐山運來的則是一批批饑民及病菌。一陣燒風吹來,毛斷阿姑記得四兄放下批紙,瞻頭,目鏡仁兩片銀光。
另有一樁祕辛,亦是寫得絡絡長,印報紙的米黃紙食了墨水湮濡一片。隨楊桑入深山調查一事,四腳海軍某一部門終戰前向農林會社採購了數萬石柴料作為軍事設施之用,旋即戰敗,該批木柴堆棧山區某處遂成無主財貨,換算現金,一筆鉅額。現此時,建材奇缺,市面價錢翻騰數十倍,得知該批木材下落者分頭集結力量,坐地分贓,無異竊國。莫怪此地木材商近期出手闊綽,風月場所畸形繁榮。兩人深山林內明查暗訪,下晝片雲致雨,衫褲盡濕,幸已掌握了全部線索。楊桑分析,付諸文字見報,諸關係人必然無一脫身,但看如何脫身?此其一。更甚者,汝我二人或將招惹大禍,此其二。然亦可縱橫其中借力操作,此其三。如何是其三,楊桑不語。直聳樟樹下,日光雲影,拂亂其面。兩人行至山溪邊,前日大雨,溪水溢滿開闊,有三四處石堆枝幹阻擋,形成漩渦亂流競奔,彼此牽制。楊桑道此正是吾土吾民寫照,無有法治,無有秩序,無有公義,唯有槍桿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