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哉看見遙遠的僬僥國飛來一大陣的睏蟲,宮口的下晡,攤頭恬恬蒸煙,顧攤的烘著燒汽盹龜(瞌睡),流出嘴瀾飄在空中若蜘蛛絲。只剩佛祖頭乞食晃著都是黑皽的腳,帶著笑意在聽,目珠像冰睒光(閃光),一隻黑狗睏死在腳邊,頭頂歇著蠖蠅。佛祖頭乞食笑開了嘴,指著迷路跳上厝頂的雉雞。日頭宛然一場錚錚夕暴雨,陳嘉哉面紅,內心像林厝柴桶內的水蛙愂愂跳,伊無法解釋驅使伊轉來斗鎮毋是戀愛的力量,毋是祖先的召喚,而是整個小鎮似乎拘留在某種固態時間內,看第一眼伊就明瞭伊的出生地早在先人誠心依據天文地理設下東南西北四個隘門就已經到達發展的巔峰,扶桑人提早引進都市計畫的概念,大刀闊斧開闢道路,媽祖宮前的東西向大街拓寬而毋種樹,自日出到日落如同日晷,扶桑人亦帶來了文藝復興風格的西洋樓房攝相館醫生館、自來水及電、裁縫車、戲園及學校,即使最興旺的歲月,不過如此,最大的改變是有證照的產婆穿洋服騎腳踏車上門。講好聽,小鎮安分知命,午後一點,日照均勻,大街兩岸竹篙撐開帆布篷,乾燥,充滿了芳氛的塵埃及亙古的懶洋洋的氣息,菜市內的雞咯咯啼了。若放大鏡聚集了日頭的熱量,白熾光點嗤嗤燒亮了亦若擊碎了大街所有的玻璃窗,切開天靈蓋,汩汩潠出油膏似的思念,坐船渡海去到扶桑首都。只有在茲,伊更加覺得遙遠,陷入一種似是而非的困境,進兩步退三步;閉塞的家鄉人,天真又固執,激發了伊說服眾人看世界的熱情。伊樂於做一個故鄉的異鄉人。落雨的暗暝,商家攤頭的電火映在積水路面,一片水晶琉璃,柴屐喀噠喀噠,雨光若白鐵,只有在那時,伊以為人在他鄉,長出逍遙的翅膀。伊彷彿看到毛斷阿姑在玉蘭花樹下若毋願去投胎轉世的冤魂,青鬱樹葉流著細條溪流的雨水,伊記得毛斷阿姑起癲的大兄生前半暝在樹下古井邊偷哭的傳說,其實是少年毋得志無人理解無出路的苦悶。非常同情未曾見面過的大兄。伊認為自己輕易解開了鄉愁的咒語,看透小鎮的運命,不為錯過鐵枝路及驛站的設置而有一絲絲懊惱,然而淋著日頭的夕暴雨,伊覺得小鎮可愛亦可憐,情願留著同齊做一場大夢亦好。
有一疊冊當作是安娜琪姑娘旅遊奇遇故事的靈感,但陳嘉哉向唯一的忠實聽眾佛祖頭乞食講,安娜琪姑娘再會。四兄討了小說去看,看著津津有味,提醒陳嘉哉,讀小說及講古是兩回事,汝照冊本讀,一般人哪有可能有耐心聽,汝不如讀報紙講講天下大事。
陳嘉哉最後一次開講,講一個一時失志的西也(西洋)少年欲投水自殺前來到骨董店,一個奇怪的老伙給伊一張驢皮,得注意神奇的驢皮每幫助少年實現一次願望就縮小一次,少年的壽命亦隨之減少;烏暗中,那張驢皮發著彗星般的光芒。這日,毛斷阿姑及明子來捧場做聽眾,宮口的人群來來去去,毋稀罕如此的西洋故事,陳嘉哉繼續講,驢皮上刻有梵文,「汝若是得到了我,汝就得到了一切。但是汝的生命將屬於我。這是神的意旨。許願吧,汝的願望將得到滿足。但是汝的願望需要用汝的生命來抵償。」居然有人聽,嘩一句罕古(古來罕有)。陳嘉哉接觸到毛斷阿姑愛戀的目光,果然如冊內形容像兩粒彗星。
長工阿祥在農場捉到一隻貓頭鳥,關籠子內吊在六兄的花房,暗時兩蕊目珠兩粒黃寶石。紅毛鐘響,貓頭鳥就發狂拍翅。大廳電火一道梯形的光在內埕,曲盤唱煞,留聲機嘎答嘎答,蘭花頭頕頕,一日過去了。厝後竹篙頂披著明子的百襉裙,微妙的蓬蓬飛起。大厝的人都知,欲找八兄就齅著明子的粉芳去找就是。除非是暗頭急來急去的突然大雨,濕氣堵在鼻頭,墓埔的大水蟻作陣飛來,若幽靈穿長衫,叮叮叮叮撞著電火球,光影熾得人心慌,透明的翅燒得臭焦,只好一人捀面桶顫顫跨上椅凳丮在電火球下,讓大水蟻跌落水,隨就一層若花毯。
八嫂住到農場去。當初大兄申請開發農場毋成,後尾手林厝及陳家楊家合股自一個始終水土不服的扶桑人手中盤過來。這日八兄去了郵便局轉來,找陳嘉哉毛斷阿姑同齊去農場。五月節開始的燒風吹過溪埔,一直延續到中秋前才停,吹潐了人頭大小的溪石,吹潐了甘蔗田,甘蔗葉栝去(枯乾),瓜果特別甘甜。開鑿的水圳漉漉穿過農場,流過彘槽,飼饙時那一陣彘齁齁叫自是壓過了水聲。曝烏的八嫂學扶桑人但是改用一條藍布巾包頭,雙手戴布套,布鞋唯獨大腳趾分岔若彘蹄。看見八兄,給風吹野了的目珠圓瞵瞵無一點渣滓,毋講一句話,一隻紅鼻烏狗綴在伊身後。八兄及八嫂對看了後,無意無意,到底有三分歉意。空地上曝菽也、番麥、番椒、菜頭,日頭特別飽實有力。另一邊曝著一副人骨,黏著澹土,若在擺佈陣圖,兼做土公也的一位老長工皮包骨,哱(嚼)著一枝菜瓜莖,腳邊還曝著一袋蟬殼。揀金時頭骨裂做幾片,現此時組合好,是一粒好笑囅的頭骨。
那年八兄及八嫂文定,那日下晝無緣無故燒掉一牛車稻子,有好事者亂傳話講還未過門的新婦掃帚柄鐵鉸刀,嫛也打桌罵:「街路傳啥就綴著烏白講啥,汝是禽牲還是人。」
出發前,四兄講話了,八弟婦好女德,強強欲離緣無天理,「汝食過鹽水的讀冊人,為自己打算,亦得加減顧全人,何況這個人是汝明媒正娶的家後(妻)。汝毛斷作風欲離緣,全大街頭一個,干有想到無異逼伊去死?」八兄面少寡紅了,硬應:「毋是戲台頂古早人,就應該有現代做法,我就是為伊想,離緣強過守活寡。」四兄搖頭,狼子野心。工人修理厝瓦,四兄親像賭氣爬竹篙梯到厝頂,望見四邊。
毛斷阿姑揀了已經曝七分潐的菜頭分給三人哺,滿嘴的日頭芳。萬物無有影隻,甘蔗田綿延到天邊,大溪上起了一座鐵橋,遠遠看若一隻水蜘蛛,糖廠的五分也(五分車)蠕蠕趖過。老父的墓在水圳越角那邊,祖先的還在更遠,古早那年做大水,沖倒墓碑,流出一尾白蛇。清明培墓(掃墓),透早清涼欲落雨的意思,一厝的人在墓堆起高落低若一行蚼蟻,天頂有戾鷂盤旋。光頭白日之下,只有伊們四個閒人,長長的下晡,連同作穡人都給曝成金箔銀紙。天光開始轉青,四兄六兄亦來了,衫褲吹得飄飄然。陳嘉哉及毛斷阿姑引明子到水圳邊,毛斷阿姑講以前綴嫛也來,採收時真正無閒欠人手得住下過暝,晚頓了後,燒氣沉落土,滿天星若焄水,夜氣帶露水若新發的菅芒葉真利。
隔日下晡,八兄又走來農場將離緣書給八嫂。毛斷阿姑陳嘉哉明子作陣趕來,八嫂猶原毋講話,竈腳持出幾樣點心,捀著柴桶出出入入,踏了綴前綴後的烏狗,該該吠。伊面一紅,持了鐮刀去劋甘蔗葉,空地點火燒;直直看了八兄一眼,將離緣書擲入火內。
伊吩咐老長工注意火,自行往水圳行去,四人尾隨其後。
水圳並不深,八嫂行入,將頭巾揪落,突然滔滔講圳溝底近來蜆也穧(蜆多),輕易一撈一面桶,放一暝吐沙,煮湯。問毛斷阿姑記得未,兩人以前來摸蜆也,一尾水蛇順流游過來,驚得倒頭栽入水中。死狗放水流,不三時看見澹糊糊死狗浮浮沉沉,狗母的乳頭粉紅,鼻頭黑澹若糖膏。
伊慫恿四人亦落來。八嫂且比畫著教明子如何摸蜆也,明子矮,水淹到腰,咯咯笑,當作是泅水。水面銀亮,明子搯水潑了八兄,「人生短短,少女啊緊去戀愛吧,一旦找到愛人,坐上那生命的船吧。明日就無這款的好日子了。」伊唱,稚嫩的歌聲,衫食了水,凸顯了那少女的胸前若一隻在鳴唱的彩鳥。八嫂聽得出神,未曾眾人面前唱歌,撿起了明子的歌聲,兩人面容一烏一白,月娘的正面反面。
水面涼風驅散了焃焆,逐個期待著欲晚天邊魔術的光影,先看到是提早出現若出芽的弦月,淡薄的一痕若上古時。圳溝上游經過了老父的墓的所在。
八嫂隨著圳溝水流向行去,亦是死狗放水流,伊毋越頭,身軀努力向前傾,雙腳若給鎖著一副枷,圳溝兩岸的雜草鐮刀鋸齒,伊一人行遠去了。
天地遼闊,八兄的自動車還在大海飄盪。而遠去的八嫂,始終是一團影隻,將將欲無去了。農場如同一角孤單浮出地表,晚頭第一道彷彿南風吹得甘蔗田交頭接耳,吹得天色若彘油堅腖(豬油結凍),亦吹得伊們數人薄衫若披在柴枝。突然風勢轉強,灌注了神奇的力量,宛然龍捲風螺旋狀加速前進,貫穿了每一人的胸坎,空空洞洞。
(本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