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30日 星期三

理想國的煙火 5


陳嘉哉看見遙遠的僬僥國飛來一大陣的睏蟲,宮口的下晡,攤頭恬恬蒸煙,顧攤的烘著燒汽盹龜(瞌睡),流出嘴瀾飄在空中若蜘蛛絲。只剩佛祖頭乞食晃著都是黑皽的腳,帶著笑意在聽,目珠像冰睒光(閃光),一隻黑狗睏死在腳邊,頭頂歇著蠖蠅。佛祖頭乞食笑開了嘴,指著迷路跳上厝頂的雉雞。日頭宛然一場錚錚夕暴雨,陳嘉哉面紅,內心像林厝柴桶內的水蛙愂愂跳,伊無法解釋驅使伊轉來斗鎮毋是戀愛的力量,毋是祖先的召喚,而是整個小鎮似乎拘留在某種固態時間內,看第一眼伊就明瞭伊的出生地早在先人誠心依據天文地理設下東南西北四個隘門就已經到達發展的巔峰,扶桑人提早引進都市計畫的概念,大刀闊斧開闢道路,媽祖宮前的東西向大街拓寬而毋種樹,自日出到日落如同日晷,扶桑人亦帶來了文藝復興風格的西洋樓房攝相館醫生館、自來水及電、裁縫車、戲園及學校,即使最興旺的歲月,不過如此,最大的改變是有證照的產婆穿洋服騎腳踏車上門。講好聽,小鎮安分知命,午後一點,日照均勻,大街兩岸竹篙撐開帆布篷,乾燥,充滿了芳氛的塵埃及亙古的懶洋洋的氣息,菜市內的雞咯咯啼了。若放大鏡聚集了日頭的熱量,白熾光點嗤嗤燒亮了亦若擊碎了大街所有的玻璃窗,切開天靈蓋,汩汩潠出油膏似的思念,坐船渡海去到扶桑首都。只有在茲,伊更加覺得遙遠,陷入一種似是而非的困境,進兩步退三步;閉塞的家鄉人,天真又固執,激發了伊說服眾人看世界的熱情。伊樂於做一個故鄉的異鄉人。落雨的暗暝,商家攤頭的電火映在積水路面,一片水晶琉璃,柴屐喀噠喀噠,雨光若白鐵,只有在那時,伊以為人在他鄉,長出逍遙的翅膀。伊彷彿看到毛斷阿姑在玉蘭花樹下若毋願去投胎轉世的冤魂,青鬱樹葉流著細條溪流的雨水,伊記得毛斷阿姑起癲的大兄生前半暝在樹下古井邊偷哭的傳說,其實是少年毋得志無人理解無出路的苦悶。非常同情未曾見面過的大兄。伊認為自己輕易解開了鄉愁的咒語,看透小鎮的運命,不為錯過鐵枝路及驛站的設置而有一絲絲懊惱,然而淋著日頭的夕暴雨,伊覺得小鎮可愛亦可憐,情願留著同齊做一場大夢亦好。
有一疊冊當作是安娜琪姑娘旅遊奇遇故事的靈感,但陳嘉哉向唯一的忠實聽眾佛祖頭乞食講,安娜琪姑娘再會。四兄討了小說去看,看著津津有味,提醒陳嘉哉,讀小說及講古是兩回事,汝照冊本讀,一般人哪有可能有耐心聽,汝不如讀報紙講講天下大事。
陳嘉哉最後一次開講,講一個一時失志的西也(西洋)少年欲投水自殺前來到骨董店,一個奇怪的老伙給伊一張驢皮,得注意神奇的驢皮每幫助少年實現一次願望就縮小一次,少年的壽命亦隨之減少;烏暗中,那張驢皮發著彗星般的光芒。這日,毛斷阿姑及明子來捧場做聽眾,宮口的人群來來去去,毋稀罕如此的西洋故事,陳嘉哉繼續講,驢皮上刻有梵文,「汝若是得到了我,汝就得到了一切。但是汝的生命將屬於我。這是神的意旨。許願吧,汝的願望將得到滿足。但是汝的願望需要用汝的生命來抵償。」居然有人聽,嘩一句罕古(古來罕有)。陳嘉哉接觸到毛斷阿姑愛戀的目光,果然如冊內形容像兩粒彗星。
長工阿祥在農場捉到一隻貓頭鳥,關籠子內吊在六兄的花房,暗時兩蕊目珠兩粒黃寶石。紅毛鐘響,貓頭鳥就發狂拍翅。大廳電火一道梯形的光在內埕,曲盤唱煞,留聲機嘎答嘎答,蘭花頭頕頕,一日過去了。厝後竹篙頂披著明子的百襉裙,微妙的蓬蓬飛起。大厝的人都知,欲找八兄就齅著明子的粉芳去找就是。除非是暗頭急來急去的突然大雨,濕氣堵在鼻頭,墓埔的大水蟻作陣飛來,若幽靈穿長衫,叮叮叮叮撞著電火球,光影熾得人心慌,透明的翅燒得臭焦,只好一人捀面桶顫顫跨上椅凳丮在電火球下,讓大水蟻跌落水,隨就一層若花毯。
八嫂住到農場去。當初大兄申請開發農場毋成,後尾手林厝及陳家楊家合股自一個始終水土不服的扶桑人手中盤過來。這日八兄去了郵便局轉來,找陳嘉哉毛斷阿姑同齊去農場。五月節開始的燒風吹過溪埔,一直延續到中秋前才停,吹潐了人頭大小的溪石,吹潐了甘蔗田,甘蔗葉栝去(枯乾),瓜果特別甘甜。開鑿的水圳漉漉穿過農場,流過彘槽,飼饙時那一陣彘齁齁叫自是壓過了水聲。曝烏的八嫂學扶桑人但是改用一條藍布巾包頭,雙手戴布套,布鞋唯獨大腳趾分岔若彘蹄。看見八兄,給風吹野了的目珠圓瞵瞵無一點渣滓,毋講一句話,一隻紅鼻烏狗綴在伊身後。八兄及八嫂對看了後,無意無意,到底有三分歉意。空地上曝菽也、番麥、番椒、菜頭,日頭特別飽實有力。另一邊曝著一副人骨,黏著澹土,若在擺佈陣圖,兼做土公也的一位老長工皮包骨,哱(嚼)著一枝菜瓜莖,腳邊還曝著一袋蟬殼。揀金時頭骨裂做幾片,現此時組合好,是一粒好笑囅的頭骨。
那年八兄及八嫂文定,那日下晝無緣無故燒掉一牛車稻子,有好事者亂傳話講還未過門的新婦掃帚柄鐵鉸刀,嫛也打桌罵:「街路傳啥就綴著烏白講啥,汝是禽牲還是人。」
出發前,四兄講話了,八弟婦好女德,強強欲離緣無天理,「汝食過鹽水的讀冊人,為自己打算,亦得加減顧全人,何況這個人是汝明媒正娶的家後(妻)。汝毛斷作風欲離緣,全大街頭一個,干有想到無異逼伊去死?」八兄面少寡紅了,硬應:「毋是戲台頂古早人,就應該有現代做法,我就是為伊想,離緣強過守活寡。」四兄搖頭,狼子野心。工人修理厝瓦,四兄親像賭氣爬竹篙梯到厝頂,望見四邊。
毛斷阿姑揀了已經曝七分潐的菜頭分給三人哺,滿嘴的日頭芳。萬物無有影隻,甘蔗田綿延到天邊,大溪上起了一座鐵橋,遠遠看若一隻水蜘蛛,糖廠的五分也(五分車)蠕蠕趖過。老父的墓在水圳越角那邊,祖先的還在更遠,古早那年做大水,沖倒墓碑,流出一尾白蛇。清明培墓(掃墓),透早清涼欲落雨的意思,一厝的人在墓堆起高落低若一行蚼蟻,天頂有戾鷂盤旋。光頭白日之下,只有伊們四個閒人,長長的下晡,連同作穡人都給曝成金箔銀紙。天光開始轉青,四兄六兄亦來了,衫褲吹得飄飄然。陳嘉哉及毛斷阿姑引明子到水圳邊,毛斷阿姑講以前綴嫛也來,採收時真正無閒欠人手得住下過暝,晚頓了後,燒氣沉落土,滿天星若焄水,夜氣帶露水若新發的菅芒葉真利。
隔日下晡,八兄又走來農場將離緣書給八嫂。毛斷阿姑陳嘉哉明子作陣趕來,八嫂猶原毋講話,竈腳持出幾樣點心,捀著柴桶出出入入,踏了綴前綴後的烏狗,該該吠。伊面一紅,持了鐮刀去劋甘蔗葉,空地點火燒;直直看了八兄一眼,將離緣書擲入火內。
伊吩咐老長工注意火,自行往水圳行去,四人尾隨其後。
水圳並不深,八嫂行入,將頭巾揪落,突然滔滔講圳溝底近來蜆也穧(蜆多),輕易一撈一面桶,放一暝吐沙,煮湯。問毛斷阿姑記得未,兩人以前來摸蜆也,一尾水蛇順流游過來,驚得倒頭栽入水中。死狗放水流,不三時看見澹糊糊死狗浮浮沉沉,狗母的乳頭粉紅,鼻頭黑澹若糖膏。
伊慫恿四人亦落來。八嫂且比畫著教明子如何摸蜆也,明子矮,水淹到腰,咯咯笑,當作是泅水。水面銀亮,明子搯水潑了八兄,「人生短短,少女啊緊去戀愛吧,一旦找到愛人,坐上那生命的船吧。明日就無這款的好日子了。」伊唱,稚嫩的歌聲,衫食了水,凸顯了那少女的胸前若一隻在鳴唱的彩鳥。八嫂聽得出神,未曾眾人面前唱歌,撿起了明子的歌聲,兩人面容一烏一白,月娘的正面反面。
水面涼風驅散了焃焆,逐個期待著欲晚天邊魔術的光影,先看到是提早出現若出芽的弦月,淡薄的一痕若上古時。圳溝上游經過了老父的墓的所在。
八嫂隨著圳溝水流向行去,亦是死狗放水流,伊毋越頭,身軀努力向前傾,雙腳若給鎖著一副枷,圳溝兩岸的雜草鐮刀鋸齒,伊一人行遠去了。
天地遼闊,八兄的自動車還在大海飄盪。而遠去的八嫂,始終是一團影隻,將將欲無去了。農場如同一角孤單浮出地表,晚頭第一道彷彿南風吹得甘蔗田交頭接耳,吹得天色若彘油堅腖(豬油結凍),亦吹得伊們數人薄衫若披在柴枝。突然風勢轉強,灌注了神奇的力量,宛然龍捲風螺旋狀加速前進,貫穿了每一人的胸坎,空空洞洞。
(本章結束)

理想國的煙火 4


陳嘉哉在辯士身後,看偶爾給風吹得若婦人有娠腹肚的布幕,想起隔海在扶桑國快樂及冒險的日子,觸動深藏的記憶,伊從來毋是一個專心勉強之人,世界那麼大,伊寧願像蜂採花蜜那般飛遍整座花園當作人生的志願。父母認為若是得以戴上箍了金帶的帽子,腰際繫短劍,做一個文官,便是極大的光榮。初初戀愛的那時,伊在櫻花樹下講給毛斷阿姑聽,自小愛作孽,與扶桑人合作食品加工的老父反對伊去留學,伊是偷了老父的存款加上老母的資助如同逃亡偷渡。出國前兩年,早就日日捀讀時事月刊建構心中的天下,伊知大海環繞的遙遠那岸陸地毋是只有一個樣貌,地上的人毋是地上的鹽只有一種。滿州國,布幕出現機關車特急列車,車頭如同武士頭盔,鼻目嘴分明,就是野心的真面目。所謂特急,意謂欲捲起一道颶風,暴衝向一個只有扶桑國統御的未來。伊冷笑,布幕電影之外,機關車永遠毋會駛來這小鎮,車廂載運的亦極有可能是屍體及厄運。
電影結束,陳嘉哉跳上台子,開講,滿州國頂面還有一個叫露西亞的古老大國朝廷被推翻了,皇帝貴族被流放了;到露西亞若是轉彎繼續行可以去到法蘭西,逐個可能知影,皇帝皇后一百零數十年前給捉上斷頭台斬頭。逐個(大家)有無想過一種可能,世上可有無任何統治者的所在?亦就是無皇帝無總督無郡守無街長亦無大人。因此,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必須為自己負責,逐個共同作穡,共同打拚,平均分配資產。像這台留聲機及曲盤,毋是八阿舍一人的,而是你我眾人的,像我背後的媽祖宮。問路時咱講,按哪去?我若講那個無任何統治者的所在叫做安娜琪,是一個姑娘的名,逐個相信莫?
「信。」四兄八兄及毛斷阿姑人群中領頭拍(鼓掌),明子亦綴著做。
掌聲中,啪,停電。陳嘉哉開嘴還欲講,眾人的目珠向光,突然的烏暗猶原殘留著白熾的光絲,清藍夜空下黑影若蝴蝶。只有四兄恍神以為回到那年,安娜琪姑娘早就來過。那年,議會請願運動及民眾黨踙頭的浩浩蕩蕩坐了糖廠五分也機關車來大街宣傳,一陣人白西裝巴拿馬草帽或長衫,借了戲園登台開講,老父講,四腳也甕籠無肚量(肚量小若甕籠),若過年給逐個開講歡喜一日是可以,其他的莫暝夢。
行轉大厝,八兄及明子唧咕幾句,明子似乎是推辭,笑聲若火金姑(螢火蟲)冷幽的光夜暗內拖曳,終於明子唱了:「人生短短,少女啊緊去戀愛吧,趁紅唇還未退色,趁熱血還未冰冷,明日就無這款的好日子了。」電來了,大街的燈火依序光了,但一半的人家厝是暗的,六人若行在山溝底。明子清氣(乾淨)的童音繼續唱:「人生短短,少女啊緊去戀愛吧,趁一頭黑頭髦還未褪色,趁心中的火焰還未熄滅,今日這款的好日子毋再來。」
嬸婆祖,六兄對著一戶門內的一墩蟻丘叫。已經超過一百歲的嬸婆祖無回應,幾年前開始,伊不再睏眠,龜在鋪棉被的籐椅內曝日曝月娘,偶爾丮頭,講三更囉。六兄小漢時,常聽嬸婆祖講古,因為淺眠,聽見有一陣人半暝了自渡船口上岸,腳步聲漉漉叫。那時毋瞭解嬸婆祖早就迷失在時間的曠野,以為四兄是老父,問嫛也汝少主娘咧?摸出前清的通寶叫六兄去買糖也。五更囉,路邊草叢結霜,伊無牙的嘴笑咍咍,講芒神脫赤腳趕著春牛透早行過了,舊年芒神有穿布鞋喔。嬸婆祖向毛斷阿姑及明子翌手,兩手抓兩人的手,這三位姑娘也自逴位(自哪裡)來?後壁的老伙是誰人?看著面熟,不思媿(不害臊)綴嫷姑娘也綴著著(跟緊緊)
陳嘉哉綴同窗南下,八兄及明子日日晚頓後去宮口,超過兩百年歷史的宮口夜市,若充滿了激情的等待,比日時更加光燁燁,電火圍著媽祖宮一大輾(圈),亦比日頭下更加燒爀,打拳賣膏藥的鍊著一隻猴噹噹敲鑼,砰米芳(爆米花),烘鳥也羓(烤鳥),燜高麗菜飯,挽嘴齒,卜米卦鳥卦,賣米茶的一壺燒涒水的蒸氣唧唧的嘑嘯,揪糖蔥的兩大漢將一大團燒麥芽分往大街兩頭曳捵成一尾長蛇,手刀剁成一札一札白骨,撒上芫荽。一座帆布篷透著神祕的煤油燈光,傳出鼻音唱的扶桑歌謠,一角銀入去看人面白蛇及大黑熊。帆布篷每年來,曾經給人神魂顛倒的把戲,入去布篷內一核對鐘錶總是整整慢一點鐘。明子憨膽,啥粅都欲試欲看,學會了幾句簡單的河洛話講得真快樂。九點才過,眾人有所經驗,息電幾乎成了常態,互相打賭今晚會發生未。明子看到電火柱下嘻嘻笑若嘴內含糖的乞食(乞丐),一頭的肉瘤若一掛荔枝,伊走近繞到身軀後看了,問八兄,像佛祖的頭呢。追問是做啥粅的,八兄應,斗鎮唯一的安娜琪桑Anarchy先生)。明子趁息電前趨近,看清楚伊其實相當哀傷的眼神,目珠仁結了厚重的白翳。可憐呢。八兄將明子揪回,講這乞食及頭頂的肉瘤是代代相傳,我老父熟識伊老父,宮前遇見了總是請伊食飯。佛祖頭乞食親目見過大街幾次的火燒厝,憂患之深,日睏夜醒,自動做了顧更人,絲毫毋驚夜市收攤了後吱吱遊竄的老鼠,身上的烏臭衫褲一層一層。第一代佛祖頭乞食講給老父知,半暝看見天頂好大一粒星若火在笑,噴出焰火落下,大街就有一場火燒厝。
陳嘉哉興沖沖來到林厝,此行南下參觀了印刷廠給伊得到靈感,以前的讀報站應該恢復,但得改變方式。伊見識著印刷機器若幾張蝴蝶琴合併,師傅一腳踩踏板牽動輪軸,印好的冊紙給柴架一夾若大象耳空中一翻,噴著墨芳的新紙比鴉片薰還芳,機器運轉的聲音若新時代將欲發生大事。陳嘉哉問清楚牧師關於印刷機的價格及購買過程,壓抑毋住擁有的衝動,伊講得兩眼發光,如何仿效報紙設計印製伯記商會自動車的料金及時刻表,附錄最近的新聞,大街商店若欲登廣告亦是可以,沿自動車路線免費分送。四兄打斷伊的夢想,自動車路線毋識字的還是識字的穧?汝送人,人拈去拭尻倉還嫌汝油墨抹烏了尻倉。
自動車正在海上,還在海上乘風破浪。明子老父突然斷了音信,八兄每日一早去郵便局及電信局問有無來批或電報,看電線延伸到天涯,才去打庭球(網球)。伊雖然暗暗懷疑明子老父是否出事,自動車是否大海上出了意外?毋驚,八兄轉而探聽如何起西洋大厝,換了聯絡對象問所有細節,手繪理想的大厝模樣寄出去。鎮上最新的番也樓是大街底及老父當年結拜而今是國語家庭的謝家,八兄亦看毋上目,真正有心欲砌厝就砌一棟完全西式,無一塊紅磚,無一片花窗、甕牆及交趾燒,毋需要「大厝九包五,三落百二門」的大而無當,伊欣賞的是古希臘的迴廊列柱,素潔的洗石子,上好是像李也春大稻埕及同宗合砌的千秋街建昌街,正好搭配家鄉的日頭。是呀,北有李也春,南有陳桑,賤糶貴糴而發跡致富,最是八兄佩服學習的對象。
下晡,六兄在房墹內刺繡。明子特別寫批請求老母寄來最新的十字繡教本及一綹綹的彩色絲線,六兄一持到,激動得雙手微微憏,有閒就找毛斷阿姑研究,略略疏忽了蘭花。悠長的下晝,毛斷阿姑哱薰(抽菸),十七歲開始怪症頭,月經來洗時一管鼻癢得厲害,四兄一次給伊一支赤厚煙,教伊哱一大嘴,鼻孔慢慢噴出,煙絲赤金,鼻腔燻燒就舒緩了。四兄講,菸葉種早先可是自福建來,永定種,平和崎嶺種,名字正好制伏那癢蟲
祖譜寫祖先來自泉州府同安縣高林鄉,昭穆是「宣昭先祖德,茲和伯仲興,象賢開景運,毓秀顯忠貞」,太遙遠了,下晝絡絡長,日頭整大塊若金磚角坻(壓)在內埕,坻在厝頂及厝瓦,燒氣焃焆,六兄溫潤若一塊玉,將十字布固定竹框內,雙腳交疊,兩隻腳比姑娘也還白還幼秀,揪絲線穿過布的聲音好悠長;六兄手比伊還巧,對色致比伊還敏感。六嫂在隔壁哄囝也睏晝。大廳的紅毛鐘行得爽脆,大厝的影落在內埕漸漸生出青煙,一隻黃絨絨的鴨鷽(雛鴨)踱步了過去,又一隻落單的蜂若融化日頭糖漿內,埕中央曝棉被,藤條拍打,一時都是棉絮的煙霧。山內的半番婆,烏嘴齒脫赤腳啪啪若鴨蹼,扁擔擔了兩掛草索綁的大隻水蛙來賣;水蛙買來放柴桶內,鱍鱍跳撞著柴桰(蓋子),撞到昏去了。大厝有神。長工阿祥擔了米糠到竈腳後,將一柴箱倒滿,寶珠將青根蕉埋入去。嫛也叫毛斷阿姑幫伊梳頭,髻掏開,頭髦披散在肩頭,似乎變成另外一個人。嫛也年歲大了,漸漸身上的鹹汗及日頭露水味無去大半。當年老父納嫛也做二房,老姑娘了,毛斷阿姑在腹肚內六個月,老父過身。毛斷阿姑望望壁頂老父相片,攋(梳)著嫛也還豐盛的頭髦若似水流年。那年找俑姨問,講老父是逴位做城隍爺。鹹菜姆老父不請自來鴨公聲講伊枵(餓),欲食紅燒肉,看人食胜(食物豐盛)好欣羨。
紅毛鐘噹噹響了兩響。陳嘉哉毋死心,彷彿熱病的驅使,到宮前繼續開講安娜琪。前一個暗暝來找毛斷阿姑,先講一遍預習。嫛也暗示穧次,乾脆明講,汝倆婚結結吧。急啥,毛斷阿姑應,內埕的雞公咕咕咕。隨同窗南下,陳嘉哉帶回一疊冊,得意的講我毋是講古是講新,安娜琪姑娘這次出海旅行欲來東方,坐船經過忽隱忽現三座魔鬼島,因此迷失了方向,海面罩霧,一座海島偎近,兩頭削尖若牛頭帶角,看見大陣的海龜在生卵,樹林內有麒麟。海島另一邊,大陣的羊在食草。曾經這陣羊群真壞,田地、山頭都啃禿了,反倒轉食人。放羊的人解釋,就因為羊毛貴重好價,寵過頭,世間事一向如此,羊主人及羊結合成惡勢力,欲霸佔一切,作穡的無田,流浪做乞食,亂了幾年,島上的人才覺悟,團結推出幾個巧人踙頭反抗成功。海島的人過了白露月圓時決心欲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島上所有的是逐個公家的,無一個宂人,每人每日工作六點鐘,食堂食三頓,十年一期,抽籤換厝,又譬如雞母免孵蛋,使用機器來孵若煮飯,雞也一破殼便依戀人。黃金無用,用來做屎桶尿桶,只有罪犯才戴金耳鉤金手指金冠,恥辱的標誌。若是欲結婚,男女雙方各由序大人(長輩)陪同,無穿衫褲若紅嬰也來面會,互相看了毋棄嫌,這婚姻就成了。嫛也險險打翻浸著玉蘭花的盤子,笑講,不思媿,又毋是買禽牲。
介紹安娜琪姑娘之前,陳嘉哉持出一本冊先開講「僬僥國」(『格列弗大小人國遊記』),「我姓掰里物,名來姆哀耳,我父親住居英吉利國的丁海省,生了五個後生,我排行第三。我十四歲時,父親送我到康勃立治大學校讀冊。」原本來宮口食一頓捀著碗當作是聽講古,食好隨即離開,並不留戀。肉圓攤的阿生倒是巧,一粒粒肉圓送入油鼎前,對陳嘉哉講,「我以前聽你老父講南洋炸根蕉,我看我考慮改名炸安娜琪,汝看如何?」

理想國的煙火 3


四兄等寶珠離開才正色講,「汝寫批講欲離緣(寫信講要離婚)我只敢給嫛也及汝六兄知,夫妻間的代誌即便是親兄弟亦很叵(難)插手,我勸汝毋好學唐山那個食鹹水寫詩的徐某某,畫虎不成反倒轉一隻痟狗。欲離亦毋是啥粅困難,汝先考慮汝姆的性怟(你妻的個性),萬一鬧出人命,哼哼。」
電遲遲毋來,大厝四周圍如同礦山山脈起伏,蜜蚾飛過若皮影戲,五人沒看見有一個人影肩胛頭一聳遊走了。出檐梁木間有善翁也(壁虎)叫得響亮,將暗暝往深處推,往夢中推。雞母陷眠,柴桰(木蓋子)還未嵌上水缸,月娘還未偏西,還未行入水缸內祕起像傳說的蚌殼精,屆時若一塊大玉璧;碗箸倒扣在桌罩內,老鼠賊目金熾熾在厝角,鐵堝內的燒水冷去了,大竈拖出的半札柴猶自一縷芳魂的冒煙,火種掩嵌在火灰內龜息。嫛也淺眠,直到天光前,一一算著那些生靈接管了沁涼大厝的暗暝,古井底潑辣,可惜那魚再用力亦翻不了身跳勿會過龍門;抽高的玉蘭花樹,花房的花苞一粒接一粒傳染一釐一釐的偷偷綻開,夜氣水蛇陣沸游入內埕,叫伊想起落夕暴雨嗤嗤吵吵的雨腳光。暗暝內,唯一的怪聲是六兄咬牙齒根,嫛也討厭那聲呱呱呱是在夢的水面航行的布帆摩擦,或是哺(嚼)著指頭骨,十指連心痛到毋敢叫出聲,阻礙了秀才郎翁婿來入夢。願望那死去的鬼魂,讀冊人的手溫柔修長,摸著伊的耳珠。伊又看見自己少年時捀著一盆燒水給翁婿洗腳,白鐵盆底蕩漾著兩大蕊紅牡丹。
露水滴落在厝簷下,尿桶臊味到了此時特別重像夜行靈魂堅強的意志,伊掀開虻罩,捏了捏壓扁的髻,嘴角一細粒嘴瀾的水泡,玻璃窗的曉色若煮開的糜,撒了桂花。大厝清幽若古墓,伊衫上有那恬恬爬了一行的蚼蟻,伊齅著墓底蔭靜的甘味,而紅毛鐘給埋入深深土內,傳來滴噠振動。天棚落下一隻善翁也,斷尾在伊腳邊溜溜旋;無尾的四腳蟲為伊踙路直入八嫂房墹,若有神助,解開穿過眠床橫槓的布條,將吊脰(上吊)的八嫂一仙傀儡抱著放倒眠床頂,掰開嘴,灌茶,用力掐人中,一定得雞啼之前叫活這一具點了胭脂抹了粉穿鞜鞋高跟鞋的豔屍。八嫂嗆醒,嗚嗚地哭。嫛也拍伊肩脊髆,真悾汝若去了枉死城伊更加快活,放任伊將身軀哭燒了,哭倦了,昏沉睏去。窗縫洩入微微光,嫛也記得那當時翁婿大後生連同新婦(丈夫的長子連同媳婦)食老鼠藥自殺,兩人爬到大廳,拖著兩行屎尿。那時伊還是諸姆嫺(婢女)。屍體等四腳大人來驗,死目圓盺盺毋愿瞌,日頭照入,牽引著埕邊竹篙頂菜瓜葉的影在死者身上晃。之後,雙雙給放到如今花房處,嵌白布,蠖蠅嗡嗡吵一下晡。
嫛也握著八嫂的手,撫著燙傷的那處,聽見竈腳門乖一聲打開,嘩一盆水潑出,天光大亮了。
唭叩,是鹹菜姆的柴屐,去菜園揀陸螺(蝸牛),剁剁剁一柴盆飼雞鴨,連同露水的腥氣嗆得面都澹了。畢竟少年,八嫂睏得略略齁出聲。光廳暗房,嫛也手掌心那善翁也斷尾勃勃跳,伊亦感覺腳手痠輭,目瞶,墓底的氣息若一隻蠖蠅在耳邊頸後扇風。伊知是死去穧年的翁婿的指引。
八兄轉來的第一個早時,日頭光曄曄。嫛也行去竈腳舀了水缸放一暝的水,拭了面,衫襟結上寶珠才挽的一串玉蘭花,行入花房,將那善翁也斷尾投入六兄顄領內。
大廳,毛斷阿姑適時放了黑人笑聲的曲盤。四兄戴上八兄送的烏目鏡,丮頭對日,吟出小漢讀的冊文:「萬球廣漠,對地曰天。日體發光,遙攝大千。」鏡仁後是天狗食日的清涼世界。八兄搴明子一同出現,像一對高校生,明子頭髦綁兩叢,深深一鞠躬,歐嗨呦,那扶桑禮數叫一厝的人都笑了。
八兄講,明子老父同意四兄、陳嘉哉入股,電報寫安排妥當自動車將欲上輪船了。天氣一日比一日焃溽,伯記商會的招牌在大街掛起了,三兄弟、毛斷阿姑及陳嘉哉、明子一同在招牌前攝了相。隔幾間店面前後是油車也(榨油行),飄著濃郁的土豆油胡麻油芳味。毛斷阿姑可惜車油味不比土豆油芳。四兄忍不住謳伊,全鎮的姑娘也數汝上毛斷,知影自動車的油味。
明子張望大街頂下,講,樹,大樹很少看到。陳嘉哉應,又毋是猴,才需要大樹。竹子滿滿是,六兄答,另日踙汝去溪邊看
明子老父批內吩咐得專程行一趑去拜訪農場的熊本桑。僱了兩台三輾車到偎大橋那邊,自成一個獨立世界的移民村,新開闢砂地,寸草不生,日頭顯得特別大,棋盤式規劃的道路隔開一戶一戶人家,魚鱗板木造房,略略引起明子思鄉。移民者亦喟嘆,好懷念家鄉的青山及海洋啊。熊本五年前自扶桑國渡海到台中州,至今驚惶蠖蠅虻蟲之穧,指著草笠講何需戴,晚頭時的虻陣聚在頭頂若一片烏雲真是奇觀。做為南進政策的先鋒,移民者第一關就是水土不服,因為下痢死亡其實毋少。明子聽了,面色稍許變了。熊本以光榮的神色繼續講,一盆溷濁污水如何變清呢,投下明礬即可,我們移民者就是這島國的明礬。
農場就在移民村外,熊本解說,比起甘蔗,菸草的利潤更好,然而栽種的勞力繁重,暗時以煤油燈在菸田誘捕食葉的蟲隻,每一欉只保留十片品質上好的葉子,其餘挽掉。開闊的田地直直到天邊,比戴草笠四人的心胸所能想像的差不多寬廣,即使東螺溪亦給擠到剩一條水線,吹來的燒風夾著糖味,田內作穡的個個烏潐瘦,糖廠的五分車呼出烏煙載著甘蔗若一尾草龍。似乎有一個光罩崁著小鎮,鳥隻可以飛入,不得飛出
陳嘉哉迎風大聲講,嘴內撲進草屑,駛伊娘這四腳用污水比喻咱。
八兄不以為然,只是譬喻,而且熊本桑講的並無錯。
等待自動車運到若等待良人。坐三輾車(三輪車)轉到大街,四兄亦自彰郡返來,伊是去歡送蘭牧師醫生返英格蘭家鄉。驛站前到了兩三千餘人,亦來了樂團演唱扶桑版的蘇格蘭民謠,「螢之光」,站長交代機關士關鍵時刻鳴汽笛。遠遠看蘭先生老耄耄了,但是光頭下粉面桃腮,握拳作揖,「螢火蟲的光、窗邊的雪,讀冊的歲月一年年過去了。毋知何時,時候到了,離去的門開啟了,今朝欲離別。留下的、離去的,毋論是誰,互相思念。萬千思緒,化做一句,歌唱出來,祝汝幸福。」嗚嗚尖銳汽笛聲中,翌手揮別並拭目屎的海湧毋願退落。四兄是那年後生瘻屎(腹瀉)數暝日,囝也目翻白了,漏夜抱去找蘭先生,才一日就止瘻。頭一次親目看見阿凸也天空色目珠仁。寒冷暗暝在病院守著燒還未盡退的屘囝,壁頂掛著耶穌哀愁的相片,胸坎一粒心發紅光。老父是瘏虎列拉(患霍亂)而亡。那年蘭先生干是已經開了醫館?感覺非常疲憊,伊看見流星分裂了天空頂。
四兄在歡送場合識得兩位原來是陳嘉哉同窗,帶口信另日來拜訪。明子老父大約一週來一封批,有要緊就發電報,八兄講,扶桑國將將欲有大事發生。嫛也也學會問,自動車是上花轎了未?嫛也足愛留聲機,明子問八兄放大笑之歌給雞母聽可好?八兄寬容笑看分別數年久違的老母,轉頭及明子交談,明子只是微微笑。下晡時便是嫛也的實驗時間,叫寶珠鹹菜姆提雞籠到廳前放曲盤給雞鴨聽,伊盤算著毋定有助生卵,停候著統計結果,下一步計畫放給彘母聽。旋轉的曲盤,烏油的漩渦,伊看得出神,期待新奇之物遠遠大於只是加生卵。稀奇的音樂亦引來青瞑俑姨(瞎眼的女通靈人),嫛也好禮請入,俑姨識相坐在廳前邊厝簷下,聽得目珠仁若兩隻蠹蚗也(蝌蚪)在泅,竹篙影一槓落在頭頟,小腳伸在日頭內。
彘母來不及聽留聲機,街長據說是因為八兄及明子引發的靈感,加上陳嘉哉同窗的映畫巡迴隊剛好來到斗鎮,欲在大街媽祖宮前召開部落振興會、愛國子女團、少年赤十字團集合聚會。為了強制推廣設置大麻奉齋及神棚,媽祖宮遭封鎖,只留一位廟公,只開一扇側門。宮前平日的攤位挪出,貹理(生意)照做,深山落來的小販擔著竹籠裝著雉雞、飛鼠、貓頭鳥、山鳥及數竹箱的熊蟬、牛角蜿,一路晃得昏睏,隨著留聲機放出荒城之月、藍色多瑙河、詼諧曲,一籠籠坐監的飛禽綴著回應,啾啾叫得人心花開,精光大目的小販更搖晃幾箱熊蟬,韌亮的叫聲親像竹箱爆炸,射出金銀銅線,及鳥叫同齊在半空中吐劍光。上輩的譬如老父永遠記得有一個春天,宮前如同此時,大陣飛禽飛梭了一個時辰,彷彿天羅。
六兄注意到那誠心又毋甘心扶桑人新規定的廟公,偎在壁角,合掌,嘴唇顫動。六兄偷笑,籤詩毋是有寫百鳥朝鳳。
扶桑語演講比賽,街長請了八兄及明子列席評審,手按佩劍忍不住及八兄講,敬語用法是真無理想。明子胸前一串小葩電火,流光襯得伊面更加若雪。熱天天暗得慢,眾人魅惑於若魚卵的火燄光絲,毋察覺天光像蜜潑在玻璃頂,一釐一釐下降,凝止在人家厝頂龍骨,反而如同炭星紅霞,天乾物燥,宮前人影給南風吹透,黑布衫褲若金紙燒透了後的灰燼。上輩的亦包括四兄或許六兄,知影此時南風還未轉強破空,數百年來,路徑自海口開始,沿著溪道行,鹽分給神靈過濾掉,充滿甘味及生機,當東螺溪不再行船,上輩集體理解時代無同了,但還是固執做夢,相信南風初初轉向時,有龐大的蝴蝶陣若龍捲風自海面吸水,飛越舊有的東螺溪水道。
晚頓後的電影是慶祝滿州國建國週年的「新興滿州國的全貌」,做辯士(電影的旁白解說員)的是陳嘉哉同窗。在遙遠的所在,蒸氣機關車自眾人的天靈蓋衝出,駛過南滿的平野,北滿的曠野,自春夏到大雪覆蓋的冬天,烏、白、老鼠色的光影,大地的遼闊超出眾人的理解。辯士講,各位機關車坐倦了,換來坐翬凌機。電光一爍,大地變成若交趾燒的模型,陳嘉哉略略驚奇,雲頂往下看,無論何處都是同款的吧。翬凌機降落在大連港,有一條叫做撫順丸的大船。啊,四兄心中呼叫,夢中的大城市出現了,整齊的樓厝,街路開闊,自動車穿梭,一個扶桑女子及一位漢人攐插(穿戴)打扮的女子並行。日頭赤炎,無一個人有苦相。四兄恨不得鑽入螢幕,齅齅一定非常清氣的文明。
有了比較自然就慪惱,雖然四兄自小漢就不以為然,未曾有如同此刻感覺家鄉如此落伍,潐旱的日子,到了下晡,大街空氣永遠是臭臊味;雨水厚的季節,街路成了泥糊糜,臭氣沖天。老父當年建議開立的集中菜市,暗暝成了老鼠的遊樂場。莫怪四腳大人一直力圖改變斗鎮人的生活習慣,下令家家戶戶設置便所。莫怪官舍、移民村遠離大街,自成一國。

理想國的煙火 2


傳說頭人們企一排在夾鼻目鏡扶桑大官面前,懇求放過斗鎮。大官一句,通譯一句,鐵枝路不來亦是可以,汝們可知我自內地踙(帶)來的鐵路隊因為瘴癘因為高山急流而死亡的將近八成。男兒立志出鄉關,我讀過的漢文古詩是這樣寫的,我今是欲將世界帶給汝們若一盒珠寶,汝們不但是珠寶勿要,連柴盒亦勿要,干真是人如其名,斗鎮人個個阿斗?扶桑大官拂袖而去。
陳嘉哉笑了,土豆殼扔入腳邊柴桶,溪埔種的土豆特別芳;林厝食水果時饈的規矩,龍眼皮龍眼子甘蔗粕呸入柴桶。陳嘉哉問,「六兄呢?」四兄笑答,「在房墹內,與玉仙刺繡。」差一點就講出,那半男娘(娘娘腔)
陳嘉哉眼前浮現六兄十隻修長白皙的蔥指,聯想日頭下銀光水蛇般的鐵枝路,伊講給四兄聽廣東本家一個陳某人的故事,這陳某人少年時有機緣坐大船食鹹水去了米國做工,人巧,有志氣,學曉了建造鐵枝路的技術及知識,六十歲時決定回返故鄉建造一條,伊瞭解家鄉落伍的原因就是交通閉塞,水路有帆船,陸路靠推車及轎;募得三十萬美金轉台山,先去及(跟)督府立案,不料那狗官污了幾乎所有經費。陳某人轉往香港苦思對策,奇蹟出現,有一個人主動來接觸瞭解,然後居然大清國的慈禧太后打來電報允准了,而且賞伊二品頂戴藍花翎的官銜,等於是領到了一面金牌,陳某人於是開始了建鐵枝路的大事業。陳某人三大原則,毋用洋人,毋招洋人入股,毋借外債,這是伊身為唐山人的骨氣。千難萬難的過程中,給罵破壞風水、給人潑屎潑尿,但最後連土匪頭亦受感動,為啥粅(為甚麼)?土匪頭亦明白,鐵枝路開通,發達了,將來才有機會一起翻身不再做土匪。
機關車翻山過嶺,一節車廂可比一盒珠寶,載人才載禽牲載物資載機械甚至載大砲,啊,用鐵枝路改變世界的時代,咱斗鎮白白放過。
四兄神祕地似笑非笑,囝也時老父伊坐牛車去隔壁鎮看機關車,如煙似霧的上午,田內新秧,車輪磕磕磕,半途等牛放一坨屎,沿路老父跟人頭招呼若蚼蟻及蚼蟻。水鎮一條大街給牛車輾出四條車溝,人家厝藍染大門左右畫著一尊門神。遠遠先看見機關車吐黑煙,若一團雷電貼地實實走闖來,老父曳緊繩索,手按牛頭,恐怕伊驚惶。機關車進站,刀光劍影鏗鏗鏘鏘,車頭若爨煙的大鼎,鼎內一條巨龍。老父將四兄揪到身後,只驚燒風熱氣撲來揈走魂魄。四兄記得驛站前黃土上的人,持扁擔的挑夫,戴帽佩劍的先生,遠山的影子在新秧水田上,都有新奇的意思。老父搴著四兄看日頭下銀亮的鐵枝路,直直來自遠方又伸向遠方,通往未知的新世界。
機關車黑龍駛入夢中,衝進大厝,貫穿內埕及大廳,車頭大燈滴著熔化的鐵漿,燒燙的雲煙碰碰敲著胸坎,颶風吹破衫褲。四兄驚醒,大廳變成瓦礫堆,天星及厝瓦一起漂浮。機關車黑龍長得不見尾溜,載著殘破大厝及伊奔向暗中。
咔噠咔噠,寶珠踏著柴屐(木屐)走來,嘩:「八阿舍少爺轉來了。」柴屐若將日頭金銀碾碎,大厝霎時活醒。
八兄一身亞麻白西裝白皮鞋,兩丸烏墨鏡,頭頂的巴拿馬草帽持起又戴上。嫛也襟上簪著三蕊玉蘭,扶著門框憐惜八兄瘦㿜羓,「是毋是瘦了?瘦了反倒愈像伊老父。」毛斷阿姑一推自竈腳趕出卻祕在嫛也身後手中猶原持著一只碗的八嫂。內埕略略斜西的日頭食不了八兄的白西裝,濛濛的珍珠光彩,行近前才發現身後綴著一位洋服女子,粉白面上目眉若烏炭,目珠含笑,一條碧青百襉裙波光瀲灩,手腕勾著蛇皮皮包,上身一傾,深深彎腰向一厝的人問安。八兄搴伊捏著手絹的手,叫嫛也、四兄四嫂、六兄六嫂,這就是明子,阿奇蔻。
「轉來就好,」嫛也講。哐啷,八嫂手中的碗掉落地,嚨喉若給割了一刀的唉一聲,轉身就走。毛斷阿姑、六嫂、寶珠及鹹菜姆追去,隨即竈腳傳來哭號,我死給伊看,我挖心肝給伊看,菜刀鏘鏘剁著水缸。
寶珠奪下菜刀,秋蕊躡腳步來附耳講,那洋服女子在發見面禮,阿祥抬了將近十箱沉沉的行李入房墹,得到兩份。寶珠低聲罵,「詨誚(說謊)」秋蕊鬥嘴鼓,「汝檌誚(倒楣)。」
平日藏在竈腳的公媽牌位請到大廳,給八兄拜了,三炷清香混著花芳,天就欲暗了,厝瓦頂掠過雀鳥的影,六兄的蘭花若劍的青葉繞著遲遲未歸巢的蜂,轆轤的聲在古井內酸酸地唱,八嫂聽了嫛也的苦勸,火鉗翻了翻竈底,揀出一段燜著的柴灰,鼓腮一吹,若珠鍊的火星飛起,燎了頭髦。嫛也坐在椅凳,目珠起霧,一手放在八嫂背上,「唉,汝得顧全伊面子。」
晚頓擺圓桌,全是八兄愛食的,面前一盤虎耳草煎鴨卵嗆出略辛的正氣,脠膓(香腸)荇菜湯。嫛也吩咐毛斷阿姑幫八嫂抹粉梳頭換一襲衫,頭叢插一蕊紅絨花坐八兄邊,目珠腫得若雞卵,煎肉鯽燙一大疤的手毋敢丮起。白西裝帶芳味的八兄夾了兩遍菜給明子了後,才講此次自上海先去東京為自動車之事拜訪明子老父的朋友,二兄三兄在東京、五兄在上海的近況都很好;二兄後生讀小學了,和二兄生做一個模樣;經過廣州,找無七兄。明子喝了燒湯,電火照著,面色紅芽,若一朵扶桑花。毛斷阿姑會心微笑,囝也時,挽下給日頭曝得收合的扶桑花,吸花萼根的蜜汁當細饈。寶珠報馬也(古時軍隊通風報信的馬前卒),講幫這扶桑女子打開行李,一陣陣芳風蒸起,內衫輕得若蟬殼。一個柴盒,掀開蹦出叮叮咚咚音樂聲及阿凸也(外國人)姑娘俑也,會旋圓彀跳舞。
大厝罩著夜暗的濛濛藍光,蜜蚾(蝙蝠)低飛,烏影壓人心頭,來古井這一日最後一次擔水的,咵啦踏著碎石,柴桶溢出水沃澹了路,若逢年過節,來取水的人穧,路面澹漉漉。七點了,暗時的天光下所有的厝頂,馬背燕尾,反而清清楚楚。八阿舍轉來囉,消息傳遍大街,看林厝那邊若戲台,暗了天邊還是掐金絲般發光。
紅毛鐘噹噹響,八兄攤了一圓桌紙張資料,說明自動車的重要,是一門好貹理(生意),明子老父在上海已經牽成好了,此番帶著全盤計畫轉來負責把商會做成,地點自然大街是第一也是唯一考慮;明子老父及伊收集到情報,成立自動車商會,隔壁的員鎮田鎮早一步已經在進行。八兄持出相片,米國生產製造的自動車,名字分別是雪佛蘭、福特,食汽油或者柴油,車身大約三個大人長,兩個大人高,前後凸若鼻及尻倉,兩邊五扇窗。車資估計是坐到田鎮二十二錢,到水鎮三十七錢,到溪鎮三十四錢,到鹿也港六十四錢,平均每一公里是兩錢五,載貨的價格則是不同的計算方法;乘客若穧,車班每回坐滿,利潤上理想。
四兄聽得手心發熱,嚮往極了通車的景況,隨即問車由啥人來駛?運轉手哪裡找?
放心,八兄笑,運轉手屆時綴著自動車坐船渡海來,找了理想的徒弟訓練到出師才走,絕對毋是用竹篙若在路上行船。又笑,我以前看人坐台車,四個一台若一群憨鴨,只一片柴板,四粒輪子,車夫一支竹篙划啊划,又毋是搬戲演騰雲駕霧,坐兩回就顛得墜腸;若欲會車,其中一台得抬至鐵軌邊讓對方過,真是古早把戲。
四兄頭,至今去員鎮得坐台車,經過大圳溝,葉片潐得發白的甘蔗田高過人,伸長顄頸看到大片天邊。四兄謹記老父一世人的疑問,出海的天比起作穡看去的天邊如何?熱天下晝的夕暴雨嘩到就到,未到之前,天烏,烏得驚人,若墨汁潑棉被,可以翕死人,還未潑到的留白處一線灰白,看真切是起熾爛(閃電),若柴刀一刜(砍)黑炭,無聲的電光。田中一條窄路魚肚銀白,野風吞吐,一直行就行到南天門了。燒風來自很遠,低低掠過甘蔗田,呼嚕吸取葉鞘的鋒利及甘味,扇得人昏頭漲腦。雨點銅錢大,若天公呸嘴瀾,一噠一噠很重,打在身上又燒又涼,打著甘蔗田滔滔洶湧若青綠大海,蒸出一蓬蓬雲霧,台車停下,人撐傘給雨銅錢打得啷啷響,打成仙風道骨,雨水氣息凝結的白雺依偎過來,連到天邊的甘蔗田吵得若在油鼎炸枵死鬼(餓鬼)。衫褲盡澹,大樹頂死貓掛樹頭,草索吊著一隻貍色白腹貓,若睏去,在做噩夢,露出嘴邊的尖牙。蕭疏雨陣,剩下的路還很長。
輪船上,八兄翻來覆去將成立自動車商會一事想徹底了,急性的伊恨不得明早就開始做。六兄一向謹慎,大門口邊那塊空地若是欲做車庫,是毋是八兄弟都同意了較好?八兄應,「做生意不比一人祕在房墹內繡花,若無四腳也允准在先,阿奇蔻老父打通關,金雞母干有可能落入咱手中;想當年大兄欲開農場,奔走了半年一場空,啥粅(什麼)原因?還毋是朝中無人無四腳也。那塊空地毋是欲賣,日後有機會解釋一下就好,不然另外五兄哥天南地北,任一項事得通知甚且徵求同意,這事欲成我看贏過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明子督促阿祥寶珠搬來留聲機若一蕊巨大喇叭花,持出一小張烏金曲盤(唱片),轉了軸柄,先是沙沙若溪水淘洗,然後是笑聲蹦出,空氣振動,六兄上前,搶下立几頂一盆蘭花。中氣飽足的笑聲源源不絕,若唱機內那人給點了笑穴,迴環湧動,傳染著一厝的人亦笑了。明子欲八兄講,笑的可是個米國烏人,曲盤紙套給逐個看,面肉烏炭,嘴齒雪白。嫛也抿嘴,忍不住就掩嘴,那頭額目珠及八兄生做一個模樣。嫛也講,將來每班車開之前,先請烏人去大街放送。八兄縰(續)話尾,我才在想搬來去請媽祖聽,南北管聽了幾百年應該聽倦了,稍換一下口味。寶珠講,順便給媽祖比較,千里眼順風耳一個紅一個青,加一個烏的鬥鬧熱。阿祥手一指,汝好膽烏白講,等一下半暝青面獠牙的來割汝嘴舌——
啪,電火突然嘩滅,那笑聲若掉入古井,只聽見逐個的鼻息。烏暗下沉,沉落底,若濁水給明礬洗濾,窗門外清明舒爽的夜天,三兄弟行去內埕,八兄還搴著明子,天頂繁星如沸,迤邐一條若氾濫。丮頭看,錯覺三人羽化飛近天星。毛斷阿姑送走陳嘉哉,月白衫行來若溪面流光。八兄講,在廣州停留三天,其實有打聽到七兄消息,伊前腳走,我後腳到,及(跟)七兄作伙(在一起)那諸姆我看是食鴉片薰的煙花女子,存心欲做浮浪曠。七嫂呢,無看到伊人。四兄應,七兄兩年前轉來過一趑,留未到半年,七嫂發覺有娠,才坦白講伊有得梅毒,作孽,七嫂每日透早飲彘膽,聽講解毒,在竈腳差一點連心肝嘔出,可憐喔七嫂,彘膽天下間上苦的物。生得是諸甫的,像七兄,但是倥形倥形。親家踙四嫂轉去,當然是將嫛也謳洗罵得臭頭。四兄偷偷看了明子一眼。
五人在夜暗的天光下除了四兄個個面容若瓷。地靈輕,寶珠雖然無穿柴屐了,逐一腳步踏在逐個胸坎,來傳話嫛也叫八兄去八嫂房墹睏。毛斷阿姑手絹拭拭鼻子,偷笑。

理想國的煙火 1


毛斷阿姑晚年,嚴重的丂痀(駝背),布袋奶懸空若兩條菜瓜蕩蕩晃,奶脯上結著細細的紅肉珠幾粒若針刺破手指頭的血滴。嫛也(母親)過身了後,夢見幾次嫛也倒在棺材內,嘴尖尖;伊鉸刀自肚臍剪開壽衣,露出秀美若遠山的乳。活過九十歲,毛斷阿姑摔碎了正邊的頭趺(右邊的膝蓋),骨質疏鬆,無法可醫,從此得坐輪椅,即使上便所亦是艱難,伊還是堅持那個春天毛斷姑丈陳嘉哉落翬凌機(飛機)的模樣。
伊次次講古的版本不同款。春天後母面,那個中晝,丮頭(舉頭)看日頭中有一隻戾鷂(老鷹)直直飛落來,螺旋槳捲起的旋風嗥嗥落下變成毛毛雨,人群中有人問,到底是飛行員的沁汗還是嘴瀾(口水)?毛斷姑丈講是時代的風。陳嘉哉戴一頂海貍皮帽,濃眉大眼,將飛行目鏡給毛斷阿姑,雙手冰冷,一身似乎雲煙,目鏡上的水迹就是天頂的雲。
陳嘉哉當然不符合少年飛行兵的資格,但是毛斷阿姑有印象,那些宣傳寫真內的少年英雄,伊還記得那首童謠赤蜻蛉,夕燒下,無限思念那位十五歲出嫁的姊姊。伊結合這兩者,在陳嘉哉無在的日子,想像良人歸來。
是誰開翬凌機?毛斷阿姑勿記得。四兄有訂報紙,每隔三四日或一禮拜郵差送到,一疊,四兄若像嘴潐肚枵(嘴乾肚餓)捀著看。四嫂交代,若那尾冊蟲(書蟲)在讀報紙,千萬毋好吵到伊。四兄愛報紙,伊歡喜唸著番勢(如同買辦)李也春論日報功用的文章引為知音,「夫以日報之益世也,乃西人之由創者。究其義之關切,無異古人所謂榜於國門者。雖曰傳天下之奇聞,惟取其功用之大,堪資為正世慈航,扶風寶筏。」
因此,四兄知影一九一七年新曆六月底,米國人阿凸(外國人)史密斯駕駛一百匹馬力的螺旋槳複葉機在台北城、諸羅城、府城表演飛行特技,翻車輪,螺旋轉,垂直降落。神奇的鐵鳥可比孫悟空的觔斗雲,有人看得落下頦(下巴掉了)。三年後,第一位台人飛行員謝桑在台中練兵場作飛行表演。四兄攤開報紙,叫厝內人來到廳前,讀楊桑的飛行文章給逐個聽,「翬凌機在雲頂,看見淡水河白皙皙若銀河,給那條淡水河環繞的是台北城,同款是紅磚角的人家厝,很鮮艷;雲頂風吹得呼呼叫,未免來懷疑,干有可能看見南天門?這位楊桑畢竟是凡胎肉眼,心內想著欲看天門,忽然間一片黑雲來擋路,哎呀,伸手不見五指,黑雲若海湧,緊將機艙門關好。」寶珠問,到底翬凌機是啥款形(啥模樣)?四兄答,汝就將蟌蠳(蜻蜓)放大汝三個人相疊那般的高大。寶珠掩嘴笑,阮又毋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長工成也(名字,台語發音「成啊」)眕伊(瞪她),教汝知識,汝應嘴應舌。
「天神只是及伊戲弄一下。伊衝出黑雲的包圍,重見天日,繼續飛向南部,伊的母校全部師生在操場歡迎伊,逐個歡呼招手,若拜請二郎神君搴著哮天犬下凡。伊飛低來,投下花蕊,好驚險差一點就撞到竹林。」
眾人啊一聲。「來,聽這較重要,汝們知影為何這位楊桑立志開翬凌機?伊自小漢愛運動,對運動所獨具那種飛躍的男性魅力及勇壯,加深了憧憬,就是那種男性的迴響,驅使我成為飛行員。」四兄有意看了在花房的六兄一眼。「聽好,伊的志氣,英國及澳大利亞之間一片大海總共一萬兩千英里的飛行,世界各地的飛行家已將目標集中在此,我何時能插上一足?我講出自己的夢想,感謝此次島民絕大的後援,並且寄望將來的聲援。」
逐個靜默了。四兄若保守祕密沒有讀給眾人聽的是半個月後,這位楊桑墜機死亡。報紙刊有輓詩,四兄一人坐在廳前的藤椅輕聲念出:「凶電一傳聞,令人痛不止。五百萬同胞,賴君飛行起。胡天太不仁,妬君具絕技。賚志入黃泉,知君恨難已。惜君死非時,不留擲戰壘。」伊搖頭,這詩寫得不算好。日頭燒爀爀,六兄從花房提出一盆素心蘭。四兄問,嫛也氣消未?六兄搖頭,「氣干有用?汝小妹毋驚,透早起來搶著嫛也之前去飼雞鴨,下晝捀一甌蜜茶去,嫛也就笑出,講實在大膽,綴陳嘉哉出去一暝一日,換做在古早,隨就給捉去關竹籠浸溪底。汝聽看這到底是罵還是褒?」
嫛也氣頭上時交待,姓陳的再上門掃帚揈出去。但是四兄去找陳嘉哉,談論翬凌機,問明白所有的細節,四兄猶原懷疑百千萬斤的物件如何騰空?最後提出飛行表演干有可能來斗鎮?沿東螺溪飛最為理想,溪埔地可是降落的好地點?
陳嘉哉笑笑。那一陣子,若在發燒,只要有舉辦航空講習會,伊就趕去。陳嘉哉講起另外一個傳說中的飛行英雄,謝桑,在扶桑國東京上空開翬凌機撒數十萬張寫著「獨裁的總督是扶桑國的恥辱」爭取成立議會的傳單,精神上伊及謝桑同在。所以,翬凌機毋只是機器,而是表現存在亦是發現的利器。翬凌機加上地圖,陳嘉哉自茶甌內拈兩片茶葉作勢在天頂飛,往溪水的源頭,或者非洲的沙漠之海,「親像孫悟空駕觔斗雲。但是四兄有想過起落的條件?」船得有津渡,機關車得有驛站,翬凌機需要空港,目珠發光講給四兄聽,十年前就有一台義大利的雙翼水上翬凌機降落滬尾,好奇追蹤去到那處,先是看到那個英國貹理人(生意人)獨先生及五也舍(五少爺)番也樓大厝(洋樓房),河水流向海口,浩浩蕩蕩,若有落日,便是一條寬闊的金色航道,想像翬凌機自雲頂破空而來,世界何其奇妙。
兩人同齊一個念頭,有河流的滬尾可以,有津渡有東螺溪的斗鎮應該亦可以降落水上翬凌機。
四兄轉厝,一路上一手攤開,想像如何撈取雲霧,及六兄講陳嘉哉恐怕是一個畫虎卵大仙(比喻愛講大話、好吹牛)
話傳到毛斷阿姑。隔日,伊在四兄到大廳讀報紙前,傳好筆墨,搦著毛筆在空中舞,吐大愾。四兄問是欲寫啥字?「四兄老是笑我及孔子公無緣,寫字醜,我看改用畫的會較好未。四嫂肖虎,我就想畫一隻虎送伊,但是毋知影這虎卵是如何畫呢?」四兄目鏡腳搔了搔鬢邊,冷不防抽走毛斷阿姑手中毛筆,「有坐過翬凌機才會曉畫虎卵。」簡要幾筆,宣紙上便出現一隻虎威猛的輪廓。毛斷阿姑攤著一手掌的墨,跺腳,「我來去抹四嫂面,給伊變虎霸母(母老虎)來治汝。」
年底,北風自海口直直灌入來,東螺溪尤其到了溪埔若一只布袋,強風嘯嘯的那幾個暝日,溪邊竹叢若嗄咕病症(氣喘),無一刻的休喘,風砂遮了日月星辰。陳嘉哉約請四兄六兄到溪埔,灰磣磣的天地,砂礫頂立著一竹架,嵌著一隻大風吹(風箏)。強風捲著砂粒打子在面上若針砭,瞇目看似乎陳嘉哉綁在風吹上,腳踏一節青竹管。陳家兩個長工繩索纏腰手握一支竹篙若牛犁田朝西邊走,繩索那頭繫著大風吹。毛斷阿姑巾子包著頭面,長衫迎風將身軀繃得緊緊,伊拉著另一條繩索。風砂吹得目珠強強掰勿開,北風若一波波無形海湧,激烈時風吹略略飛起,隨即落下,起起落落,浮浮沉沉,若醉鬼,四兄腳步一顛,「悾子,按算欲摔死(傻瓜,打算給摔死)。」六兄講,「是欲證明給汝看,伊毋是虎卵仙。」
蒼茫中,東螺溪源頭山巒若浪頭,若傳說中雲霧籠罩的蓬萊仙山。虛空的霜凍的風吼隱隱有一道真氣擊來,筆直若龍骨,奔騰擦過四兄六兄的耳,一陣燒熱,兩人啊叫一聲,罡風啪的托起飛吹及陳嘉哉,長工反應敏捷,將竹篙插入砂礫當作是定風珠。風吹終於駕馭了大風,若戾鷂浮在氣流上,而毛斷阿姑攀著繩索吊在空中,頭巾落了一半,飄飄若蝴蝶。
數秒鐘的出神,一條繩索將四人的心意綰結一起。
陳嘉哉一蹩一蹩再踏入林厝是隔年三月,比陳嘉哉還早一步的是那一日早時內埕空中一大陣的蟌蠳(蜻蜓)。四兄浸在油墨的馨芳內專心看報紙,初初聽見細微的嚶嗡,以為是春天新冒出的竹葉。幼秀的綢布的摩擦,帶著水汽的潤澤,很青的野味。丮頭,遂驚一跳,是春日的先鋒在佈陣操兵?內埕囗字型的半空中有半邊密密的飛著蟌蠳,若珠子的頭及複眼,筋脈線路清楚的雙層透明翅膀,若芽莖的身軀顫顫的凝定著,睒著七彩的光。四兄覺得神奇又淡薄的驚惶,想起自作聰明及寶珠解釋翬凌機就像蟌蠳,是來傳送啥消息?行入內埕,發覺竟然有幾對在交尾,尾溜倒勾,如同表演特技,獨隻的有的特別活潑,毋知歡喜啥的流竄彈跳,在伊面上投下若棉絮的影,野味更加臭腥,帶出田野的想像。清氣的上晝辰光(乾淨的上午日光)若水滴在蓮葉頂晃動,翅膀振動金石聲一絲絲都傳入耳孔,伊錯覺那一大陣是縮小的鐵鳥,伊如今是覔(藏)在井底仰望甸甸又深厚的天頂。一隻蟌蠳若一隻金紅細簪急墜落地,噗噗的以翅膀石磚頂打轉。廳內紅毛鐘噹噹噹的響了,萬里無雲都是一簇簇的火星,伊丮頭,若退乩,一大陣野地小小生靈給啥大嘴一吸瞬息無影無隻。
四兄料想毋到是,幾年後,斗鎮天頂邊緣飛來米國軍機,若一支鈍鉸刀剪著天邊。
那年老父在眠床倒三暝日過身,第二日逐個在竈腳嘁嘁噈噈,半暝大門口停著一頂轎,狗螺號得悽慘。嫛也聽到,目珠直了,掃一畚箕竈灰往門口撒,希望鬼卒忌憚暴露行蹤毋再來。但是第三暝,轎前加了兩盞燈籠。
天微微光,食了一瞑露水的厝頂瓦片烏澹,厝簷滴水,屋脊毛毛的一層青翳一層紅芽,奇怪無一隻雀鳥的影。長工成也脫赤腳行到內埕,若一尊傀儡,斜頭諦聽,毛斷阿姑、四兄、六兄在成也後面,遙遠的所在緩緩的似乎打了一個嗝,震波緩緩的泅來了偎近,自腳底傳上,胸坎悶悶的一搥。成也轉身,嘴角流瀾,在略略寒凍的空中拉出一條銀白圓弧。大地連續打嗝,天邊似乎白光一睒,照亮了厝瓦。成也驚醒,開始嘔吐。
那日下晝,消息傳來,溪鎮及虎鎮糖廠受米國鐵鳥投炸彈,若油炸鬼(油條)擲入油鼎。媽祖宮內,擠滿給大地打嗝嚇驚著的斗鎮人,指著媽祖金身的繡袍下襬的焦燎,幾日了後,順東螺溪流傳夢中的言語,媽祖在雲頂搴繡袍盛炸彈拋向黑水溝,只看見伊那一雙紅色繡花鞋雲中若隱若現。
報紙日日坐著火車到隔壁水鎮,即日送到四兄手上。四兄及陳嘉哉在廳內剝土豆(花生)看報紙,陳嘉哉抱怨鐵枝路無在斗鎮設驛站,真正可惜,有驛站才會有發展,是全世界的道理。
「是咱祖先的決定,」四兄講,傳說那年掛著夾鼻目鏡的扶桑大官踙(帶領)測量隊及通譯來,皮鞋行遍斗鎮,研究了東螺溪汛期及沿溪土質,扛轎上山頂用望遠鏡收攬了整片沖積扇平原。包括陳林兩家的頭人綴在測量隊後,愈看愈驚,夾鼻目鏡扶桑大官文氣而威嚴,有諸葛孔明的架勢,目測著田園所在若一尾魚在肉砧頂(砧板上),毋知伊將欲如何料理。地理仙紅線纏手,捀著羅盤,晃頭,手比著傳說中的路線圖講,若是鐵枝路帶著黑鐵機關車按這路線衝來,先是祖先墓地開腸破肚,隨後直直穿過大街,等於一箭穿心,風水全毀,一災二病三瘟;再來搭橋轆轆輾過溪,溪流元神那堪食火冒煙的黑鐵逐日踐踏,龍骨早晚踐斷。

瓊花開 4


少年返來斗鎮之前,及毛斷阿姑通了一年的批(信),毛斷阿姑抬頭寫嘉哉君,「歡迎並期待兄之返鄉。一探究竟。衣錦榮歸。家兄日昨教以此詞。謹贈與兄。」必定是四兄幫忙潤飾。伊寫來故鄉的消息及節氣,以一種文白夾雜的稚嫩語句,無有印象中女子必然娟秀的字跡。家六兄栽植亦稱之為月下美人的瓊花綻放;有蛇入侵吞了母雞才下的雞蛋,家四兄講笑,叫長工將柴削成蛋狀,包以蛋殼,待那枵鬼蛇(餓鬼蛇)來食就穩死;菜瓜開了黃花若粗布衫;做風颱,一暝好大的風雨;新舞台戲園發生了大事,好佳哉總算平息,家四兄怒扶桑大人無理,家三兄是戲園股東,配有銅牌一塊,憑此看戲免錢。
「大事是如此。有個民眾黨到來成立支部。併組織工友會。地點選在戲園。毋解警察大人為何嚴陣對待。家母謂大街從未茲爾緊張。警察大人滿街。入戲園得全身檢查。有香煙番火支即認為帶違禁物。提案有二。禁止賭博。設讀書會。警察一再干擾。兩百人來參加工友會。將近十人因與警察理論而被拘留。寫真館楊某某被命令去攝相。莫非上報州廳官衙。某君力爭曰。天皇有言對吾人一視同仁。亦是完整之皇民。家四兄感慨萬千。憶起多年前。林先生與蔣先生兩位曾在戲園演講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一事。那是何其光明的一日。」
少年終於踏入斗鎮。祖先的舊厝斜對面是公學校,一早聽見清朗有勁的囝也歌聲,以扶桑文:「在這奇妙的天地內,熱情的氣息藏在心靈深處,就像即將綻放的花蕾一般,散發出健康的生命力,增添了我們年少一群的榮耀,這就是少年紅十字團。」前行有新砌的神社,鳥居高聳,兩排石燈,好清寂大氣的參拜大道,天青雲白,伊錯覺齅到山海的曠味。踅到公學校另一頭,一區塊規劃若豆腐板的官舍聚落,低矮牆圍,毋聞人語,但有著洗浴後的體芳,屋牆門窗連同綠草羅漢松、庭院曬的棉被,若楷書每一線條勾勒都是挺秀。
少年掀起怪奇的近乎思鄉的思念。伊錯以為時空倒轉,雞籠港上了富士丸,兩暝日到神戶靠岸,轉特急富士回到了扶桑國首都的第一個早晨。那時,伊違背老父的願望決心去讀外國語學校,老父氣得斷絕匯寄生活費,伊有志氣的很快找著一份商業區送貨工作,夏天下晡騎著腳踏車在街路走傱,用力騎車而生出的城市的風混合澎湃市聲鑽入褲管及胸坎,伊進一步夢想有一日亦欲這款青春放浪在巴黎拉丁區。最知己是近視目鏡厚若牛奶瓨底(牛奶瓶底)的同事古川君,放假相招去神田買冊,一起摯愛巴爾扎克、福樓貝爾、法朗士,讀到天光,伊就在古川所在睡了。新年在三崎町熟識了來自台北的郭君及淡水的黃君,租厝就在古川君住所附近,伊三人好巧都崇拜大杉榮、幸德秋水、山川均、河上肇。此後四人時常聚在郭黃兩君六疊榻榻米房墹交心,交換讀冊心得,一扇紙槅門後另外出租給一位日時做店員的農村姑娘也。志同道合,三人話語絞合若皮鞭,講起時事咻咻響亮,目珠發光若本生燈,深夜了絲毫毋疲勞。黃君猛然單腳跪著,十指抓著榻榻米,沈痛地講扶桑人如何酷刑殘殺生番以及種種欺壓台人手段,古川君恬恬聽,面容湧上慚色。只有伊注意到紙槅門後姑娘也翻身發出毋是夢囈的怨怒語。
如同癲癇那般,三人喝了最後一甌燒酎,同齊伸手握著,若念誓言,「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我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耳孔聽到的竟然比看冊時更加震撼,伊慢了一拍伸出手,看見了一隻誤闖入房墹的蛾也軟弱地在窗頂拍翅,啪啪的輕聲。
雪夜,或者古川君及伊四行足跡離開黃君郭君住處,或者伊一人兩行足跡回自己住處。
古川君教過伊一句話,腳脛有傷,容易隱藏,亦就是心內有隱情或是內疚。少年陳嘉哉隱藏著毋能講出的是伊毋能逆轉時間去改變那日坐上富士號特急列車,過一暝一早到大阪驛再到神戶港坐上台南丸帶伊渡海返回家鄉。前一個晴暖暗暝,古川君穿柴屐慌張走來警告伊快逃,早一日伊及郭君黃君被抓去警察署特高課審問,郭君黃君已關入拘留所,兩人的所有物件亦被打包帶走,特高課當伊兩人具有高度危險的反叛傾向份子,很快會牽連到伊,趕緊走為上策。厚厚的目鏡後,伊頭一次看見古川君流露的機靈及冷靜。「陳君請相信我的判斷。」隨即安排到一位朋友處借宿一暝,隔日送行到驛站。機關車開動,打開隨身行李,加了兩本冊,「求正義之心」,「克魯泡特金的哲學」。必然是古川君所送。激流那般的車窗有伊自己的影。
後來才知,古川三人同齊參加了左翼讀書會,伊是因為送貨時間而陰錯陽差錯過。郭君黃君坐監十個月,出獄後隨就去了唐山。
少年陳嘉哉一人坐在林厝大廳前四兄慣常坐的藤椅,旁邊的藤椅空了,毛斷阿姑給伊嫛也叫入去,但鼻孔還留有少女的清芳。罕見那麼愛嫷愛花的少女,每次見面,衫襟簪著、手絹包著玉蘭花,講自己八歲讀小學了還勿斷奶,放學轉來就欲食嫛也的老奶脯。掩嘴笑了,重紃(雙眼皮)的大目珠圓瞵瞵。少年毋解,看起來那麼毛斷,實際其內心還是同伊親生老母活在那個舊時代吧。少年毋是無意愛,畢竟少女的這種矛盾讓伊迷戀,如同這一間大厝,火燒埔時日繼續的下晡,內埕蓄滿日頭,幾隻雞悠閒地行幾步低頭啄一下,鮮紅雞冠顫一下,天頂一無所有,彷彿一個磁場,杜絕所有外力的干擾,除非厝內的人決心行出去。
四角內埕上空炙燒的薄青色,鹹菜姆在竈腳門口絲了一畚箕的菜豆,盹龜了,金耳鉤一閃光。伊躡腳步行到古井邊,玉蘭花樹高大,想起了遇害後屍體給擲入井底的大杉榮夫妻。突然想起那些及古川君或者一人行在雪地的日子。伊疑惑了,來斗鎮究竟是為了啥粅?
島嶼形狀的斗鎮亦如同林家大厝吧,鬼門關了,七月過了,整條筆直斗街似乎在補眠,西照日的那邊店面竹篙撐起帆布篷,以媽祖宮為分界點,舊西隘門這邊集結了油車墹、家具木器竹器店,新興的寫真館、吳服店、疊職、鳶職則主要在舊東隘門那頭。日色有如炊籠層的燒氣水煙,只聽見有一角落是翻棉被的弓弦鼕鼕鼕彈得深沉有力,若一闕失傳的古韻。
米店門口一個烏皮婦人坐著揀稗子,一手埋在米內,毋動,若給神仙一指點成石頭。再過兩間是毛斷阿姑四兄的丈人所開的餅店,祖傳的豬油肉餅,礑著一方洋紅店號的印記;穿過店,石板庭院,有石榴有鳳仙花有虎耳草,廳前企立是講福州話的丈人,長年穿一領對襟白布掛,飄飄的一把白嘴鬚。
這就是斗鎮無聲無息的火燒埔時日,古井水猶原秋沁(依然清涼),人家在無夢的睏眠內。
少年陳嘉哉記得自己老父講過,當年扶桑軍頭一次進斗鎮遇襲失敗,第二次再來,斗鎮十室九空,前一日四散逃去山頂或渡過東螺溪避走,媽祖宮亦關了,宮前唯獨那個頭殼後長滿肉瘤的羅漢腳柴柴地捀著磑角的空碗迎接。老父未免刻薄自己的鄉人,學諸葛孔明擺空城計哩。
陳家逃往匿藏的山頂卻叫做赤水,出舊東隘門直直行,陳嘉哉若夢遊將近兩個時辰後,發覺自己整身軀大汗爬過一條之字型陡坡,置身平台山崖,四周圍是紅土石,土質黏稠,手指一撚,成了粉末,嘴舌舔,又苦澀又是礦石的腥甜。想必就是赤水。都是紅土不見人家影隻,再往頂爬或對面山凹才有綠意。一陣虛微山風,伊警覺一人在土崖頂,寂寞中竟然非常的開闊清爽。
下眺,罩著一片混茫,斜了的日頭讓陳嘉哉慢慢看出環抱斗鎮的東螺溪及清水溪,尤其是東螺溪窄細的閃映著偏暗的光澤,柔軟注向遠處據說是海口。看無清水溪。畢竟已經毋是古早先人口中又愛又驚的烏龍了,不過是三百年的時間吧磨損了牠。曾經被牠氾濫翻滾的所在地勢平坦,田疇清晰,勉強可以辨識的浮突應該就是人家厝。
因為距離及高度,少年陳嘉哉感覺眼下縮小的斗鎮親像一幅捲軸。
轉身欲落山,平原另一邊蠕蠕爬著一尾蜈蚣,是機關車,那蘊含巨大力量的現代文明的產物畢竟離自己的家鄉很遠。
少年陳嘉哉準備欲離開斗鎮,林厝六兄派長工來請,暗時來食晚頓看瓊花。
子時,大廳的紅毛鐘噹噹噹連續撞了十一下,寶珠丮燈火在側門,古井底潑喇響。一盆一盆的瓊花用鉛桶柴桶裝著移到廳前,憑著一張豎立的竹棚,廊簷下吊了一葩電火,潑墨光影。起先不以為意,只是飽飽的花苞。六兄講給陳嘉哉聽,瓊花一味良藥,清肺。花醒了,先是開拆了五分,粉紫泛紅,大若紅嬰也頭,白若霜雪,在每一次悠長的吐納之後,更加盛開。凝視的時間,若一節一節柴塊落地,有聲,芽紅蔥白莖梗從葉緣生出若鐵鉤,就欲不勝負荷。盯得出神,彷彿探頭看古井水中蕩漾的滿月,暈眩了。花心下半圓的蕊一絲一絲,蕊頭玉黃。
「若有神呢。」毛斷阿姑讚嘆。
林厝的封閉空間內,一切有神。大門有門神,戶磴有神,竈腳有竈神,有床母,有睏神(睡神),有花神,有井神,睏醒叫做精神。居然亦會刺繡的六兄,新針纏紅絲線,恐驚有神偷走。
花瓣尖美人尖,怒放的瓊花,一瓣瓣白玉無暇迴環湧起,毛斷阿姑若對花嗑頭,吸一口大氣,只是露水般的涼氣。
陳嘉哉毋知,毛斷阿姑若中了神經毒氣,在那一剎那,看見天頂繁星崩裂,老父從羊暈中清醒起身,花心若神龕,及另一個雙生的自己向伊微微笑,隨即看見自己及陳嘉哉並立在舖天蓋地的大雪中。伊心上一震,似乎毋是吉兆。
少年陳嘉哉退後一步。毛斷阿姑轉頭向伊,面大若瓊花,拈著一片才落的花瓣,宛然穿過無限的時空為著少年而來的陌生人。
有一日,少年將會瞭解伊是東螺溪孕育出的女子,伊的血內有溪水的柔韌,伊的掌紋就是溪道逃竄的象徵,流一世的溪水等於一日的天光。
但是這暝,伊陪同少年在電火的流光內,看那一片盛開的瓊花,神的幼嬰似的頭。

(本章結束)

瓊花開 3


四兄沉默了,頕頕,目鏡一閃。諍啥粅(爭什麼)七星還是魁星,公學校校長舊年送伊一冊斗鎮鄉土調查,蠟紙刻寫油印,十四章共三百六十五頁,是公學校全體教員以三年時間對斗鎮進行全面的調查統計及紀錄,教導學生的教本。齅著毋同於香燭、土豆油及檳榔花而是屬於文明的油墨味讀著,背後流沁汗。扶桑人何其頂真,來了毋過三十年一世,將斗鎮及斗鎮人看透透,「東經位置為一二零.五二度,北緯二三.八三度,周圍被濁水溪、清水溪圍繞,成為天然的邊界,猶似一座島嶼。」冊內一張張表格,一條條數目字,若韓信點兵的兵丁一個個肅立,規矩列陣,四兄驚惶亦迷惑,隱約了然表格數目字之後匿藏某種移山倒海的智慧,但是如何伊一時破解毋了?冊內更穧(多)處批評斗鎮迷信、無衛生、隨便吐痰、營養不良,「就犯罪而言,竊盜最多,有一三五件,但只有五八件被檢舉,就是說只有百分之四三之檢舉,其餘百分之五七雖然是不道德的行為,但社會仍然視若不知,繼續過活。其次詐欺件數之多,是否更需思考原因?」對於服裝的感想,「忽視審美觀念,可說是像未開化民族。」關於住宅,「一般民眾自認貧窮,而事實上並非如此,只要花一千圓就可蓋成紅磚水泥而堂皇的房屋,民眾不肯如此想,寧願花一千圓或二千圓為一個兒子結婚辦喜事。結婚確為人生旅途上重要課題,但更重要的是人品或人才,並不是費用,希望街民能再思考這問題。」昭和十年度,諸甫得砂眼百分之四八點六二,諸姆百分之四五點零七;昭和九年十年,瘧疾死亡共六三例,肺結核死亡共六六例,發育及消化不良死亡共七八例,小兒病、梅毒共十九例。七弟去廣州染得梅毒,轉來過給弟婦及其胎兒算一例,不管每天一早七弟婦生吞一副彘膽(豬膽)清毒亦是無救,可憐,彘膽天下間至苦之物。
第二章第四節,斗鎮的動植物、礦物,一道智識的光爀爀照亮了,捀(捧)去找六兄同齊看,下分顯花及隱花兩大類,前者再分被子植物,再分雙子葉類合瓣花區,再分列菊科殼斗科大戟科荳科等共五十四科;隱花分類有羊齒、蘇苔、菌藻。伊丮高冊本向著日頭,再翻,眼前若矗立一尊白袍發光的科學大神。「鑑於本街發生多起瘧疾,州廳補助掘鑿泉水以及處理污水,進行改善設施。」
四兄躊躇,這講給陳姓後生知嗎?
少年陳嘉哉對四兄流露出同情的激情,交換伊讀過記在心內的數據,扶桑軍初初來台鎮壓,戰死者不過一百六十人,感染瘧疾、虎列拉等傳染病住院的有二萬七千人,病死大約四千六百人,包括當年老父去許秀才大厝參見過的那位神祕大官,原來是扶桑皇族的親王。可比黃金打造的親王瘧疾死在南部,毋死於戰場而喪命在病床是何其恥辱。
四兄抝斷藤椅手把突出的一細枝,無意識地剔牙縫,聽得入神。所知所識亦給了少年神采,頭頟發光呢,換伊講給四兄聽,十九世紀的歐羅巴總共有過四次虎列拉大瘟疫,死人無數的代價是覺悟到飲用水及公共衛生的重要性。人類那麼長的歷史及禽牲及彼此的排泄物、糞便緊緊依偎共生共存,那是文明之前的烏暗時代。扶桑人治台,聘請一位蘇格蘭人幫忙,從北到南尋找水源,計畫興建頂、下水道,普及水道水,進入新時代。扶桑人有經驗有證據欲證明,人的肉眼看勿見水內隱藏的精靈,古井打水倒入水缸,厝簷下水甕承雨水,陰柔清涼,可都是致命細菌蟲媒的溫床。
「四兄想必聽講了。」陳嘉哉講,四兄點頭,斗鎮水廠已經在興建中,水源堪定為東方九公里遠清水岩山麓伏流,給水計畫人口為一萬人。毋對,四兄覺得燥熱,一直以來譬如作醮集資每戶以丁計算,一如採煉樟腦的叫腦丁。扶桑人據台整整一世了,伊安然及第六第七守著老父的大厝,繼續老父的慣習及意志過日,願意亦會曉(懂得)變竅的是大兄三兄,東螺溪堤岸竣工,兩人四界遊說包括阿罩霧林家,想欲集資一百萬圓,申請官有地及溪埔浮復地一千甲,開墾農場。第一次申請失敗,隨即加強補習扶桑文,穿起洋服,爭取加入甘蔗作物原料委員。三兄講了,所謂的原料委員,一種全新的身份及手腕,打開財庫的金鎖匙。四兄感知自己坐在廳前廊下影子內,兩腳伸出就是日頭炎炎。伊亦知,眼前少年心比天高,裝著新世界豐沛的事物、智識及氣力若機關車轟轟來了,來了。
毋對,那新世界就像以前還未馴伏的東螺溪。
日頭的光河內洶湧著無量、不可數的浮絮游絲。若無風颱來,做大水,這絡絡長的旱季如同永遠,藤椅坐久,睏神上來,趕在午雞啼之前,似乎將會聽到老父嚨喉有痰的咳嗽,齅到大街油車墹煉土豆油及肉圓油炸的芳味。
毛斷阿姑果然在宮口酺肉山(中元普渡)前一瞑夢見老父羊眩(羊癲瘋)發作,正廳內抽搐,倒落,伊跪在老父身邊用力掰開伊的嘴,指頭被嘴齒咬囓的疼溢出夢境之外。醒來,講給嫛也聽,嫛也笑笑,欲言又止。
毛斷阿姑追問,老父真的有羊暈的病?嫛也淡淡講,人去了就好了了。
嫛也二五歲嫁老父作二房,老姑娘了。是阿母(指元配)的決定,跟老父開口,總毋得給伊一世人作婢女,老父面紅了好幾日。隔一年,生六兄。
酺肉山前一日放水燈,往前算,初七七娘媽生,初一開鬼門;往後算,二八酺渡公壇例祭,三十地藏王菩薩誕辰。整個舊曆七月,扶桑人形容若一座島嶼的斗鎮,鬼氣森森,家家戶戶刣禽牲,白水煮沸涒熟了,擺放供桌頂目珠微微閉一半。整條大街,柱香的簇簇星紅,燒金紙的陰火,長三角杏黃旗旛綴著紅色獠牙,正中晝的蒼黃日頭烘著,無風。等金紙燒成了烏灰鬼影,米酒灑地,發酵的蒸氣給日頭逼出來,燒熱的餿味釀成一長條雲龍,一日一日的老成,陽世的人給這雲龍纏繞,七竅堵塞,昏惘如同酒醉。悠長下晡,等到日頭及旗幡一樣的粗黃,聽見了離奇的崩山穿雲的嗩吶,打空了頭殼及胸坎,一種悽曠。等到日頭欲落山,暮色若紙灰紛紛飛起來,天光剝落,溪邊竹叢軋空啁啾,心上淒涼意便轉為期待。
出門前,嫛也交待挽七片樹葉放口袋,記得轉來入門前扔掉,到了溪邊切記噤聲。少年陳嘉哉毋解。毛斷阿姑將早準備好包在手絹的七片榕樹葉交到伊手中。
斗鎮兩百年,寄附了太穧孤魂野鬼。七月開始,天未光,推車在斗街賣豆花麵茶杏仁茶的,依例攤頭擺一水碗,收到的銀角放入去,漂浮毋沉底的就是鬼錢。破曉前的斗街,沉沉的湯湯夜氣,很凍,星斗大若石粒,只聽到車輪的輪軸轆轆響,一如兩百年前的先人渡溪,街路漉漉的都是水漬。昏昧的硬殼內,車攤那葩電石燈火瑟縮若暝夢,照毋清比日頭早起的人面上的霜露,開嘴呵出一團霧。在暗暝的最後一吋,清濁交混,諸物顯現,流動的人影,塊狀的物影。天光一剎那,大地一顫開拆,雀鳥若碎屑自隙縫彈出。
少年陳嘉哉以為一切是幻象。還毋是岳母的嫛也講酉時,伊對了對手錶,晚頭六點,全鎮的酒味強欲沖開天靈蓋,今非昔比東螺溪邊,天色清藍,晚雲龍擺尾散開,溪面平靜,廢棄已久渡船口擠滿人及燈火,豎起一丈高竹篙紮成矩形燈陣,空中胭脂色光牆,照著若滿月漲潮爬上岸的河蟹的纍纍人頭。嗩吶、鐃鈸、皮鼓及引罄一起音嗡成一個音波罩,托護著幾個錦繡道袍若孔雀的師公,丮香進行科儀(祭鬼儀式)。包括三兄四兄在內的鎮上士紳,長袍馬褂企(站立)一列,火光明滅在肅靜面容,確實好比紙紮童男。
變窄的溪道對岸黯淡,一片低曠,不見人家,岸上恍惚有些若燒盡的柴炭鬼影殷殷看過來,更遠,一脈山影烏沉沉,山勢壓迫,而山稜線放光芒。
亦是紙紮的飛簷屋厝水燈黏附著紙板,幾個熱心的踏入溪中,一一推送,點著火,小巧的紙厝包著火光暖烘若一粒剖開的鹹鴨蛋仁。溪岸才歡呼叫好,期望火勢旺起,水燈卻突然堵塞。引罄清麗急敲,招魂幡竹篙頂的一叢青嫩竹葉抖起一口涼風,相偎的水燈若一對鴛鴦交頸,那此燒成一蕊火焰竄高,催促一厝向前,總算領頭飄開了。火旺了,溪面光燁燁,飛簷屋厝擺盪,一團團白光又似乎留戀那軟膩的水流。
火光照亮似乎淤積的溪水,引出了禽牲的腐臭。死狗放水流是斗鎮的習俗,少年陳嘉哉皺眉頭看清溪邊淺露處咕嚕地勾留著一汪銀亮,便是一隻大概給水草纏住的死狗。
伊目光逆向朝上游,溪水帶來濕涼的空氣,伊勿得理解父輩先人口中元神是一尾烏龍的東螺溪不過如此,何來神力?水燈隊伍拉長了,燈老溪倦,稍遠處,好像有人噴了一口烈酒,一大把香給沸沸吹揚一大叢星芒,飛散成一窩螢光。
伊亦是勿得理解,水燈年年放,何來如此穧鬼魂?水燈流愈遠才會得愈旺,那又何必引幡召上岸?
隔日暗暝看肉山(祭鬼的供桌及其上的肉類祭品),少年陳嘉哉以為是另一場幻象。日時有大鑼繞境,敲得人心空蕩蕩,敲到酉時初,日頭偏了,媽祖宮前上空結了一大張蜘蛛網,網絡上每隔一手肘間距一葩電火球。廟埕兩側青竹篙編結大紅燈籠陣,帶著排繐,上書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合境平安。恐驚這暝電力供給不堪負荷,家戶暫時限電。宮口每一葩電火球宛如一粒日頭,烘得面赤汗流,炫光流離若赤金熔漿,若流星髓。
電火燈海之上,若南天門在雲頂的是三疊祭壇光體,斗鎮因此在這一暝暫時消失了,人鬼毋分。酺渡壇頂一層層一排排剖腹片開以竹籤架插而四隻腳蹄圈紅紙作飛翔狀的全豬全雞全鴨,豬隻體積大,身軀覆蓋彩巾,豬頭掛面具,化為猛虎蛟蛇麒麟祥獅。肉山之下,接了幾條天梯長桌,鋪了大紅桌巾,三角旗旗海中,擺設蔬果雕及以極豔極濃的色彩捏麵巧妙裝飾的龍船、花鳥、八仙過海、蝦兵蟹將、繡像古冊內的英雄美人、封神榜諸路神仙,長川大河般的看牲桌,若縮圖捲軸的古世界博物誌,給陰間鬼魂歡喜觀賞,也給陽間人看鬧熱嘆世界,桌下有狗隻鑽營,吐出粉紅嘴舌。
無量光明媽祖宮前,電流嗤響,熾熱及色彩若涒燙油蜜當頭淋下,肉山的彩繪板子亦是綴著小粒電火,在空中吐劍光。目珠開始抵擋毋了無數電火匯成的白熱光瀑,那些桃紅碧綠靛藍鵝黃眩亂地流轉到看肉山的活人頭面,彷彿是亭那一尊青面吐舌的大士爺鬼王佈下的鬼卒。
少年陳嘉哉緊緊護著毛斷阿姑,陷在人群內,亦陷入時間及光熱的流沙內。周圍所有鄉鎮的人當然今暝亦都來看肉山,伊頭一次親目看見之爾穧(這麼多)的斗鎮人,當然一大半是隔壁鄉鎮來看鬧熱。一層層的人,一層層的祭品,一層層心領神會的孤魂野鬼,交互裹成一個實心卻無形的漩渦,將這些平常時在田地給日頭吮潐且烘得烏金的作穡人吸空了眼窩及嘴洞,劓去了鼻子,毋知是人是鬼。只有毛斷阿姑,天生天養得細皮嫩肉,燈光內若在戲台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