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3日 星期二

許成章VS陳冠學 台語文的文字探微

許成章VS陳冠學
台語文的文字探微

許成章簡介:
1921年生,澎湖人,曾任雄中教師、高雄醫學院、東海大學教授,以三十二年的精力獨自完成「台灣漢語辭典」這部鉅著,曾獲台美文化獎,最近以燈謎的理論在大陸引起廣大的迴響。
陳冠學簡介:
1934年生,屏東新埤人,師大國文系畢,以「田園之秋」獲中國時報散文推薦獎與吳三連獎,著有「老台灣」、「台語的古老與古典」及多本哲學論著,最近發表「正台灣話」「台語正字」的一些理論及批判宗教的看法,頗受爭議。

時間:80年1月15日
地點:高雄宏總建設公司
策劃:蕉城雜誌
主持:莊金國(前段)、林繼雄(後段)
記錄:江明樹
與會者
林繼雄、莊金國、黃樹根、古能豪、蔡炳煌、柯文中、凌煙、鄭春鴻、洪振嘉、蔡百峻、徐君鶴、陳文銓、陳岸香、蔡盛春、劉至明、魯怡君、鄭水國等。
莊金國(以下簡稱莊):多數人心目中認為台語有音無字,現在大部份的人都會講不會寫。可否針對這個問題請許教授講幾句話?
許成章(以下簡稱許):我叫許成章,已經八十歲囉!年紀大了,晚上沒睡好。隔天講話就會出問題,我先報告一下,請大家諒解。第二,牙齒都是假的,講話漏風不明(聽眾笑),第三,記憶力差,如果沒事先寫下大綱就會忘記,這是要報銷的年歲了(聽眾笑)。關於有音無字,我想與陳先生意見相同,絕對是每個音都有字,譬如你問一個人,你父親叫什麼名字,他知道,祖父叫什麼名字,他也記得,但曾祖父他未必知道,事實上曾祖父有這個人,不知其名,未必沒有這個人。是忘記了。
音轉失義而找不到字
同樣地,台灣話離開大陸已經一千年,字與音脫節一千年,台灣話接近宋音,這一千年中間,失去一個整合的機會,就是閩南無人做皇帝,若有人做皇帝,大陸全國人都來講閩南話。每個音都有字,每個人都用文字來寫閩南語,每個音一定有字,現在變作沒有,乃是話講但字寫不出來,加上沒有人去追究,如現在每人講國語,台灣話怎樣寫都沒有關係,明朝清朝都講官話,台彎話要怎麼寫都沒關係,台灣話中官話成份佔差不多百分之四十。清朝以來做官的,為了考秀才、舉人、進士都要學官話,考不考得到回去故鄉,多少教給學生。學都學不怎麼正確,沒學ㄅㄆㄇㄈ教育。如吃飯說ㄑ一飯,然後過一個時代就轉音而不曉得什麼意思,這種情形很多。
所以要追究這些字出來不太容易,要寫什麼字,要找出來有幾點要注意:
第一要認得這個字的音怎麼讀,這是最基本的,如小時候談「人之初」三字經,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談四書五經。沒讀講話音(語音),都說讀書音(讀音),以讀書音為基本,講話音差誤讀書音一點點,差官話也是不多,有時候走音,有時候差一個介音,所以要研究字要找到音。或者音要找到字,第一要找到台灣音,就是閩南讀音音要怎麼讀。第二,現在的閩南音,我們聽有時聽不懂的,可能音走掉了,稍後對談完了再放錄音帶給大家聽,這是泉州音。
昨天給人請。有一個說:「這是東門的」
高雄市長說我們北部沒有說「東門仔」。我北部東門是同一老師同一師父叫「東門」,你們這裡怎麼是這樣。娶同一門的女子叫「東門」,這讓我想到「大細腎」。「大細腎」是墜腸(聽眾大笑)。墜腸絕對是沒問題。是音走掉,這是古時候所說「大小仙」,古早子婿叫「仙客」,跑到鹿港走音的緣故,這是一句話故意走音引起的笑柄。故意。誤傳、聽錯、歪曲,大陸有很多錄音帶。他們的聲調很好聽,我們這邊開口就罵,土雷雷。要知道源頭,不是要帶大陸的眼鏡。追究大陸的話。看大陸的面子"無論如何"要知己知彼,日本當時要侵略中國。派許多人到中國生活,做清朝時代特報機關。做spy(間諜)清朝發現這些事情,要抓這些日本人。但是要抓沒有證據,怎麼辦?叫他瞌瓜子,不會瞌的就是日本人(聽眾笑)。日本當時
看清朝很不起,但他們卻想盡辦法瞭解清朝,同樣地,要瞭解台灣話,應該先瞭解閩南話,他們講話很正,幫助我們找字方便。要不然音走了,聽到歪哥的聲音,結果找不到正確的字,這就不好找了。
無字就該造字
陳冠學(以下簡稱陳):有音無字的問題,是這樣啦!應該都有字,如沒有字就必須造字,語言比文字豐富。先有語言才有文字。語言的量比文字的量多這是理所當然的,我看台語百分之八十可以找到字另百分之二十也有,但不易找到,譬如鹿港人說「John仔!」這John,是「即樣」, John是「迄樣」,這兩字合音。
無字應該來造字我研究台語不算專門,我興趣太多,未盡全力去研究,許教授是真正專家,我不算專家,如拿(nianh)衣服,我就不會寫(聽眾笑!)另一字拿(nmg)就比較好寫。很多啦!平時常碰到,會講不會寫,但應該有字,台灣昔年歲應該超過四千年,那時候我寫一本書「老台灣」。我就推算中國字從哪裡來的,我認為是從南方上去的,現在江蘇、浙江、福建、廣東等地盤先有文字,然後由江蘇、山東、河南、河北到中原,我是如此推測。結果沒錯。兩、三年前,我看到中國時報,報導大陸浙江省地下挖到文字,結果文字在南方比較久,黃河流域現在挖到的殷商卜辭。只不過三千多年而已,浙江地下文字比甲骨文還早。字體很接近甲骨文,接近中國文字,屬甲骨文系統,屬商朝系統。
文字怎樣造,都趕不上語言的數量。所以合音字要造。或借字來使用。譬如「莫」這個字,草頭,大字亦草,乃是太陽跑進草中,即黃昏時,「莫」加上土變成「墓」,墓當然黑摸摸(漆漆),「莫」被借走沒還,只好再造一字「暮」,兩個日子不合理,但沒辦法,這乃借字。
鄭良偉教授說台灣人有造字的權利。「」兩字也是造出來的。本來不是這樣寫。但問題是這樣,百分之八十有字但找不到,如美醜的「醜」bai是「美」字,眉毛的「眉」和「美」同音值可以為證。古時正反的意思很多,「開關」兩字沒有分別,阿爸、阿伯兩字沒有分別。「五霸」也寫「伯」字,古時都沒有分。
台灣話某一音要寫一個正字很難。「嘸外」這是東西少的意思,指外人要分但沒份,外人沒份,我好不易找出來,這使我想起台語問題一定要成立基金,讓一些人吃飽 迌去找台灣話、台灣字,我不能算專家,隨便路邊人問我一句話,我就寫不出來了(聽眾笑),沒有基金,大家都用業餘的心態去做,不只是語言、文字,包括文學、藝術都沒辦法。怎麼可能做得好。一定要專業去做才行。
發展文藝可以漢羅雜用
莊:陳先生說百分之八十可找到字,百分之二十找不到字,也許這百分之二十是我們最通俗最口語的話,但不會寫,面臨這個問題。困難重重,要推動台語文字化台語文學,像陳先生研究這麼深的人,在寫時卻面臨這樣大的阻礙,現在來請許教授對這些問題。多數人有音找不到字的困擾?
許:我認為研究台灣話與寫台灣話文學,絕對沒有關係,因為找到源頭,這如同棄兒放在門腳口。替棄兒找血統與父親是何名或何是何地人,是那麼艱苦,所以應該分開,研究語源是一件事,清朝叫做「樸學」,跟文藝人全沒有關係,所以台灣要發展文藝,可以照鄭良偉方式,漢字混羅馬字去寫,但是我與陳先生找到的字,沒有人接受,這好比有一個草地(楚地)小孩,七、八歲時給人偷帶去賣,長大了,一直到六、七十歲,有一天,心血來潮,要回老故鄉看看,如果回到老家一看,那棟老房子還住,還認得清,但是父母皆過世了,兄哥也不在了,他賣力的探親,找到了一位細房老姑婆,差其父沒有多少歲,問到姑婆說有這麼一回事,的確有一位甥仔帶走,但是姑婆老邁又失聰兼失明,無法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甥仔,如果
這個人要請求法院繼承這棟老房子,法院絕不受理,原因是根本沒人證沒物證。但事實上人證物證皆充足,物證是那棟房子,人證是姑婆,只是姑婆無法溝通,房子也不會講話,但無論如何,那是確鑿之事。唉!與陳先生找到語源,辛苦找到正確字。但寫出來沒人看懂。用台語閱讀「詩經」字字分明。
陳:我在這?我在那?許多人在寫,我發現東漢到東晉這期間有一字「著」,有人寫竹頭「箸」,這次我猜想,用車載「載著車後」,這算是很普遍的字,但是以後卻沒有了,這個正字應該是;「是」,剛好是英文字Be,Iam,You are,He
is,「是」古音讀作「ㄉ一」,如果我們要提倡這字復古。那是最好。這些系詞,我是是你茨找到;兩個「是」就不通了,我如果用這正字,你們會反對,不用真可惜,我寫一本「台語的古老與古典」。表示台語真古老真典雅,詩經裡面,外省人沒有辦法,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作者沒法度。另外一位了不起的大學者鄭玄,現在以我的眼光來看,他們都是小角色,太多他們不懂的字。其實,我以台語閱讀「詩經」。每個字都明明白,但東漢那時的大學者都沒有辦法。都用猜的,猜得霧沙沙,這些必須黑板才能舉例出來。在這種情形下有兩難。
今日要將台灣話找出正字來,真勇敢用這些正字,一般人沒有辦法接受。但是不用,台灣話明明這麼古老,這麼了不起,而把它切斷。以後台灣話變成一個沒有歷史,沒有文化傳統的語言,與別的中國方言比較起來,人家會看輕瞧不起。
像我們一般寫的「共款」寫成「同款」。明明是「共款」,他偏偏要寫「同款」。你要跟他打架嗎?真是笑死人。這些都是我們熱心的作者啊!熱心的作者都在破壞台灣話的形象,台語在文學化的中間被無情的破壞,貶低了價值,這是很大的問題。如果能允許我再講,我再講下去(聽眾笑)
台灣人自動消滅台語
這個問題是什麼呢?國民教育掌握不到,雙語教育推行不了。一切免談,我無論去到哪裡,坐車也好,厝邊頭尾看也好,少年囝仔與阿嬤都講國語。絕對不講台灣話,這真可怕!他既沒有給你限制,在家裡不能說台灣話,或說台灣話要被罰,在家講國語,有獎勵,也都沒有,但是台灣人很自動消滅台灣話,日本時代受日本教育的台灣人也是一樣。台灣話不講,真是奇怪的現象。現在老一輩受日本教育的人,也是台灣話不講,我寫的書,沒有幾個人看懂。所以宣傳效果很小。
如果知道台灣話那麼古老與古典,像許成章教授辛辛苦苦編出來的大鉅著:「台灣漢語辭典」推出後,給大家看,使大家有信心;不會看不起台灣話,不可能家家戶戶去送,我們的著作請大家看,在如此情況下,台語教育或台語文學的運作,有一個基本,台灣話走向死亡,很嚴重的地步。我做一個半專家,我感覺到很遺憾,家家戶戶絕對不說台灣話,阿姨也講國語,這是無可奈何之事,台語著作寫出來,即使我寫詩,我寫散文,我寫小說,也沒有讀者啊。對我們來講,這些都是外國文學(聽眾笑!),你若拿英文的書給我看,我可能用嗅的還可以,你的台語文學我嗅不出來,你的台語文學我嗅不出來,你這是台灣話嗎?台灣話我不懂,我做台灣人根本不懂。這讓許教授來舉例一定很有趣的,伊台灣話很純很道地,我要考試
現代寫作者,有一句英語很簡單,Where are you going?你講台灣話給我聽,十個有九個說,「你每去叨位?」,我說那不是台灣話,「你每叨去?」這才是台灣話,這才是正台灣話。台灣話很美很古典,絕不是說;「你每去叨位」這是番仔話(聽眾大笑!)
許:我要講台灣話來推動雙語教育,莫說教育,台灣話真是「請人哭沒目屎!」你期望學校來推廣台灣話,第一老師,第二教不對更糟,這接近不可能。台灣有句話;「要呷胡蝶(蒼蠅)」得自己搕(捉)」,人不吃蒼蠅,但是動物需要,這是最重要的事,要推動社會性台語運動,實在我們已經做了很多,像布袋戲,閩南語連續劇,笑話,接近相聲的錄音帶,好壞不談,如豬哥亮、廖俊的錄音帶非常好聽,講最精密的是布袋戲的黃俊雄,現在如果要推動,要製作更精密更好的錄音帶與錄影帶,是現階段要做的事,比雙語教育還重要,第一投其所好。第二促其反省。至於阿公阿嬤與孫兒交談,家庭台灣話不會講是很可憐的事情。我曾經做了一個笑話。台灣話少年郎不會聽。
一對新婚的尪某,新烘爐新茶壺。好的不得了。早上睡得遲,經常來不及上班。伊三叔公說;
「少年郎,好是好,得卡節例!」
「唔!……」新郎似懂非懂地應著。
隔沒幾天。新娘肚子痛。不敢在夫家說,回去娘家才請醫生檢查原來裡面發炎。至少得治療兩星期才會好,新郎(查甫)這邊的親家爸媽指著兒子罵道;
「怎麼會弄成這樣,裡面發炎?」
新郎想了一下,回答說;
「沒有啊!」
「沒有怎麼會這樣?」
再想才恍然大悟說;
「原來是阮三叔公說叫我紮例!」
「伊叫你節例,對呀!你是按怎!」
「若無伊叫我紮例。今日不會發生種事?」(此話出。全場聽眾爆笑!久久不息
最後新郎又補充一句;
「三叔公伊知影,怕我傷皮……」(聽眾笑)
「本來兩樣事情,但話不會聽而誤解,老人講的話!年輕人聽不懂,這可能性很大。」
如何叫醒台灣人
陳:現在民進黨做的社會運動,都是在選舉前才開始做。這是不夠的,第三是請專家研究發表古語。國語與台語的關係。這真是很重要的。研究字要怎樣寫,這問題很大,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用草綁成「靈」字,其實不是「草」字,而是芻靈。還有台灣話講「共款」,「款」字在唐宋時是情況的「況」,而「款」是錢額的「款」。你想國語的「況」讀ㄎㄨㄤˋ,與「款」音接近,而「況」台灣話讀ㄈㄥ,古早讀「款」音。這變音有很多可能,像台灣話「混沌」。「懶懦」都是同字。台語要恢復。我看沒可能,這是天意,天要減台語,我想沒步。要如何叫醒台灣人,如愛惜自己的的母語,這問題真嚴重。
莊:現在屏東縣長高雄縣長都是民進黨如果要提倡台語。縣長徵求縣議會同意撥款。有一條基金。蘇貞昌縣長請陳先負責推廣台語。可有良方?
陳:我想要「錢」,譬如選較有代表性的潮州鎮或旗山鎮,經常設台語歌的比賽,舉辦用囝仔台語比賽,用獎金獎勵。「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鼓勵性質,自然會熱鬧會有人參預。如現在尚未入學的小孩去參加比賽,父母或阿嬤想到。在家就會拚命教他講。說獎品如此多,不跟孫仔講台灣話不行,這樣才會活啦!台語不死,文字會活。台語死了,文字也不會活。
莊:縣長這個地方有意思推動,若學校配合,是不是可以編出教材來。
陳:我編一套教材。目前碰到壁,就是沒人替我晝插圖。幼稚園與小學一定要插圖。我請莊世和老師插圖,七十多個圖,他足足畫四個月,我不敢再請他畫,他是我老師,他很用心認真的畫,心意很好。但效率不佳,如有人替我畫,我就快了。
許:怎樣推行雙語教育,陳先生說要社會力量或者是基金會,或多舉行演講比賽。這些構想都不錯。我再補充一項,要辦一份台語純正的雜誌,譬如有一句台語跟國語那一句相同,非用不可,國語推行四十多年了,認識國語很普遍,國語講什麼與台話講什麼的對照非常重要,先用淺白。不要太深的,如果推行台語摻進國語在裡面,大家看了會哭啦!看不懂不知道意思。小說是文學,應該用很精密精練或大家都懂的文字,不用成熟的或人人認同的語文寫會出問題。好比一個要與人決鬥,偏偏要舞一支八十二公斤的青龍大刀,大刀未舉起(電影法櫃奇兵),子彈已經貫穿頭顱,這絕對沒辦法的,推行台灣話不能寫在文學作品上。
陳:許教授的意思。是不是推動台語。還不能用文字來寫文學。
沒有讀者,寫了也白寫
林繼雄(以下簡稱林):如果要寫,必須用另外一種雜誌來試驗。
林:閩南語非常特別,差不多一千年前開始。分得很明,文學用古語,講話用表情,台灣話在世界語言發展十分特別。接下來談台語文學的發展如何?
許:台灣俗文學已經發展到一定程度。雖有一段中落時期。現已漸恢復,聽的文學,如俗諺、歌謠、謎語、說書、講古或新興之相聲,似有後來居上之勢。讀的文學,尚需一段時間。因為文字問題尚未解決,未獲認同。聽的文學發展,寫的文學、看的文學發展不足還不大要緊,不要管,這不能管,我常講要常用。文寫的文學,明清時代,北方話的紅樓夢、山東話水滸傳,這絕對可以的。不一定非用台灣話寫,寫不出來要怎麼辦?譬如現在你要用台灣話寫一本小說,能否成功要看出版以後,作者絕對沒有辦法斷定一定會成功,不要寫出來了,人家不看,換句話說人家不買。但是現在用台語寫文學的人,不要失志,繼續練寫,有一天會出名也說不定,但絕不可亂寫。如「按呢」(如此這般)寫「安妮」、「按哪」(何如,怎樣)寫「安娜」變成外國名,絕對沒人要承認,所以不得已可以用漢字混羅馬字。這教會的人都已承認。另外,可以讀賴和、楊逵、楊華的小說和詩,或當時鄭坤五寫的文章,伊寫「風月錄」是用文言文,施耐庵寫「水滸傳」也是,即使寫土話也可以通,只要有人認同,我們一定要經過這個階段、這個過程,要不然寫出來變成「天書」,沒人看懂。我帶有俗諺、歌謠的錄音帶,散會後,大家可以聽看看。
陳:我認為先要有讀者,不要寫出來讀者沒有。那寫了等於白寫,現在是救台灣話活起來比較重要。
用台語文字吃力不討好
林:如何解決台語文字的使用問題?
陳:過去有人建議用西洋字代替漢字,如五四時代的錢玄同用羅馬字,廢棄中國字。關於文字的使用問題,我有一個看法,不用中國字很可惜,中國大陸使用簡省字。現在海峽兩岸交流,很多人用簡體字。當然可以。但是我們還是要保有繁體字,用繁體字比較好,大陸繁體字沒有了,我台灣用繁體字。將成為世界文字上的寶,台灣只要保留繁體字,在世界文字學將占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許:我認定台灣使用文字要有條件,要有真確的字,隨便寫一個同音的字,連上帝也看不懂。這是事實,退一步來講,像「」兩字。有一半以上承認了。雖然無根據,我們來寫可以。「囝仔」這兩字亦可。如果不用外國文寫,而用羅馬字寫,我猶原反對。我讀很多羅馬字的書。依然要花很多時間很多腦筋去想,寫著或許不難。解讀者不易辨義。這個音是什麼意思,看這個字的形。可以摸索一半的意思出來,如草頭,站人旁,意思講清了。讀了多少可以瞭解,台語文字再造新的,絕對沒人承認,歷代用考試,用檢定未通過,否則硬寫出來變外國字,羅馬字使用越來越少,音讀速度慢,用很成熟的文字來寫,才會有力。若給人看嘸猜的時候,寫出來的意思已經等於零。台灣話使用的字很邏輯性,像「乞丐」兩字意思用「食」字,「乞食」名詞的用法是「者」比較正確,「食」是動詞。像「著色」,這張圖上色用「著」,吃飯用「吃」,「加價」又用加減的「加」。「分食」「分傢伙」是從國語的「分家」來的,藉拐杖的力量,寫出來才有正確性,這是很深的學問。但這個觀念要保存,就是文字的正確性與邏輯性,要用的字必須合理,別人才能接受,才會留傳久遠。有一本書用武進話寫的,都是罵人的書叫「何典」。每一句都是罵人的話,許多人愛讀,所以粗話、雅話都沒有關係,只要寫出來大家能接受都可以,如賭撲克,一種玩法叫「目賊」,可能是「滅拾」。但尚不能完全證明,故用台語文字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台語沒統一的必要
林:台語可以統一化或規格化嗎?母語是父母所說的話,「囝仔」在細漢的時候,聽父母講的話,在腦筋內或心內感情網路的顯現,天生自然產生表情與動作,若在國小禁止用母語,會變成沒有感情的人,因為伊的感情完全建立在父母的話上,所以不能禁止,現在許多人都瞭解即款代誌。
陳:台語的統一,統一沒必要,南北語言統一,我感覺沒有統一比較好,沒有統一,南部人去到台北可以聽到台北腔,比較上有到外地的感覺(聽眾笑),要不然就沒有外地的感覺,失去到外地的趣味,統一不重要,大部份都聽得懂,才會顯現地方性。
林:語言不必統一,文字才要統一,怎樣寫才重要,怎樣去說可以多元化。
許:我想語言也是文學的一種,講越「媠」越好,互相之間聽懂,除了客語,原住民語以外,什麼腔調都可以聽懂,第一怪的鹿港話也都聽得出,澎湖小地方,差不多有二十多種話,這個部落到那個部落走路五分鐘就不同,誰都不要改,大家都聽得懂。生出來的小孩,阿嬤餵養,照阿嬤講的話,這不要緊,文字的統一,最好的證據;像大陸那麼霸道,在大陸淪陷後,說要拉丁化也沒有辦法施行,最後還是簡體字化,表示中國字根深蒂固,很難推翻。現在日本仍然有許多方言,全世界各地方都一樣,有一姓馬的作者寫一本書說歐洲有一個種族,只剩五十人左右,卻有四種方言(聽眾笑!)
林:台語方言可以互相相褒。互相欣賞。再來是何以台灣在提倡台語文學與客語文學,大陸與海外華人都不提倡。
許:台灣在提倡,大陸或海外不提倡,是不是有利害關係,政府不顧民意,不顧環境污染,開工五輕,很多人歡喜呀!台灣中下游的石化工業可以賺大錢,政府一再強調這樣做下去經濟才會好起來,反對的人比較少。台語文學會好會壞,像「首都早報」倒了一樣。沒人關心。可以這樣說,提倡照常提倡,這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的股票可以賺錢就好。以外的代誌通通不管,所以要讓台灣人知道台語文學發展尚要一段時間,讓大家感覺需要才行,大部份的人都麻痺了,其實,世間人最現實,台灣在日據時代說日語最好最吃香。把台灣話忘記,李敖文章很利,說台灣人真聰明。元朝蒙古人統治中國,許多人不作元曲,通通去學蒙古話,元曲有蒙古話摻在裡面,現在留學的人學好英文美語比較重要,這是最現實的問題。事實上,母語的存在,應該是有良心的人要承認,支持台語的存在發展台語的心,大家都有,不是沒有,慢慢就會增加,真理像一粒種子,永遠可以存在,再久還會再生,種子放三千年仍然會再抽芽。
喚起台灣人
陳:但是語言問題不同,台灣話若是消滅了,很難再復活,現在為什麼那麼強烈要提倡台語復興台語,做積極發動,乃因四十年來,統治者壓迫台語不要讓它起來。
許:有人支持反動例!台視一部電影「大嬸婆遊江湖」,奇怪她沒嫁人怎麼做番婆,有姑婆,這是故意誤導。還有一部台語片子,你救我的生命,在離別時說;「今日沒法度報答你,以後會啦!海水雖闊,船也會相遇。」意思剛剛相反,那是報冤仇的話(聽眾笑!)審查台語稿的人,不是臭耳(耳聾),就是青眠(目盲),台語「天天開心」請石松講俗諺,隨便講講。差不多有一半都錯誤,若有稿的話,相信不會錯得如此離譜,錯得如此嚴重。
陳:講台語壞比沒有還好,台灣人為什麼熱烈的推廣台語,乃是政府壓迫,百姓反彈,三台電視節目限制,講台語做台語節目有限制,唱英文歌沒有限制,唱廣東歌沒有限制,只有唱台語歌有限制,這種情況下,使台灣人反彈。
林:英國人學英語,日本人學日語,台灣人學台語,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們現在做一個結論,如何來推動說台語的風氣。
陳:我想沒什麼步數(方法),這是天意,這也沒有禁令來禁止家庭內不能講台語,也沒什麼鼓勵在家講國語有什麼好處,都沒有啊!家家戶戶,年輕的媽媽或阿嬤,通通講國語,一句台語也不讓他講,要跟他相罵嗎?我在乘客運車時,看到台灣人講國語,我會問他,你不會講台語?結果換來白眼,瞪得大大的。不是說要你管,干你何事。還跟我吵罵,有時我到處散步走走,看到有人講國語,我反問他,怎麼不講台語,你不會講台語嗎?在這種情況下,台灣話會絕滅的,不是不會絕滅。除了獎勵之外,沒步啊,要喚起台灣人。沒有那麼簡單啊!
重賞之下必有之勇夫
許:我想要救台灣話有一個方法。第一,民間團體如青商會、扶輪社、獅子會等,需要派人去跟他們相罵,罵他們到底在幹什麼事情,為何不多多舉辦台語講故事比賽或講笑話比賽。自然興趣可以培養起來。
陳;對呀!一次比賽給二萬元獎金獎勵,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月一次。一年只不過二十四萬而已!
許;語言的笑話很多,像我有一個朋友,他住在彰化。我說你講鹿港話例。但是講鹿港話是給人當笑話的,古早棉絮衣服(裳),軟塌塌,熱天時流汗黏在身肉裡。所以要用槳粗(米槳),把米漿放面盆裡洗衣,洗後涼乾,鹿港人「槳」講「癢」,第一聲讀作第七聲。有一個姑娘,早上睡得遲,很晚起來洗衣服,看到隔壁老阿婆說;「你敢嘸癢(槳),」姑娘看到阿婆的面桶還有米槳說:「阿婆,你敢還要癢?」(聽眾笑!)。阿婆說;「阮早早得癢啦!現在得呼 任 少年你去漿(癢)」啦」(聽眾大笑!)這很簡單的話,這些故事笑話給大家挖出來參加比賽,引起興味。這比強迫還好。
陳;我想重金獎賞以外,沒步啦-(陳先生搖頭嘆息!)
林;學台灣話,老一輩人講,子孫去學這很重要,若沒有去做,以後子孫很容易做流氓。有一個小孩子在馬路亂跑叫「媽媽」!他媽媽說;「你怎麼搞的!」語氣溫和。不像台語語氣強烈;「你捺按咧!」台語是我們的母語,母語可以傳達細膩的感情,所以你疼小孩子,從小開始要讓他們講台語,學台語。以下由諸位提出問題或意見?
從細漢來教台語
黃樹根說;陳先生常常說沒步,事實上,台語失傳如此久了,是不是兩位專家可以整理一套文字,剛才陳先生批評用台語寫文學,我以後不敢再寫了(聽眾笑),但過去我寫一首詩,是寫給我逝去的母親,我在出葬時要唸給她老人家聽;「阿母,你得慢慢仔行!」這是以台灣人思考寫這這首台語詩很能表達台灣人的感情,葉石濤先生說這首詩表達兒子對母親最自然的情感,但是我有一個困擾,就是要創作,必須要用很精密很成熟很準確的文字。才能創造出一流或偉大的作品,我感覺這是你們文字專家的責任。可是我想並不是沒步。而是台灣的政治環境沒解決。今天國民黨來台灣四十年,用強迫的國語教育,所以一般的家庭少說台語。國語變成通用的語言,台語的生存變成問題。所以我覺得政治問題沒解決,台灣的文學也沒有辦法解決。像日據時代用口語壓制台語,現在國民黨用國語壓制台語。已經壓迫四十年了,壓得台語喘不過氣來,可能會沒有,要消滅了,所以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政治問題。台灣若獨立。台灣人有辦法規畫自己一套的台語教材,從細漢教起到長大,這樣可以解決台語衰亡的問題。
陳:這是一塊月餅,大家來分。政治問題要掌握到政權,但國民黨的選舉佔百分之七十。台灣人的票仍投給國民黨。這一日兩日做不起來。等到可以做好了。台語已經滅了(聽眾笑)
許:台大有一個某某教授。他說他看台灣人的民主運動,台灣人民主運動若成功了,台灣人是不是可以站得住,像環保不爭。爭得面子了。台灣還可以住嗎?
陳:還有很多問題,若政權可以掌握到。國立編譯館馬上可以編教材發行,今日就是掌握不到的情形下,要如何來挽救呢?
許:這同日本教育一樣,許多漢學家可以作文作詩。政府當然沒有贊成沒有排拒。仍然存在。台灣人認定國語如何推行,台語照常可以講。在家講也罷,在街路講也罷,這是心態的問題。倒是阿公阿嬤要學國語啊!
陳:是啊!五十多歲的少年公少年嬤,真遺憾。
林:阿公阿嬤講的國語不正,不正的國語害了孫兒的學習,將來上學影響正常的國語教學。教錯了,很難改正,國語不像國語,為推行國語教育,在家裡亂學國與不好,可以學台語,上學後再讓老師教純正的國語。(完)


註1:認識許成章教授,約見面20次左右,大都一對一請教。至於陳冠學老師,約有30次左右,三分之二是一對一,偶而加上陳文銓三人鼎談。至於影響許成章教授的吳守禮教授,從未謀面,然而其住家發生火災,焚燬極多珍貴書籍資料,許成章與陳冠學兩賢拜要我向文友詩友募款,匯寄慰問,我仍留下與吳教授往來的信件,後來與其公子吳醫師在網路有連結互動。

註2:此記錄刊登1991年4月13、14兩日自立晚報,主編林文義。差不多沒甚麼錯字。但我請人重打,找不到字,要造字,蠻花時間的。此記錄歡迎轉載,兩位專家的說法,十之七八依然適用台語文與台語詩作者參考。

陳冠學先生寫給我的長信 ------台語文用字探微

明樹先生:
母語與台灣文學,這問題我們談的太多而做的太少,光是談實在不會有進展。最好還是切實去做,也許您聽了,我這話也會不解,現在用母語作者不是相當多?怎麼說做的少?我的意思,寫的人儘管多也沒有用,若作者根本不懂母語,寫出來的東西根本就不是母語文學。

有一位杜先生向我埋怨,他說他一心想用母語寫的文學,卻發現還是北京語。他拿向陽的詩來批評,說他描寫破曉的是光,用「要光不光」(大意如此,原詩我沒看到),問我這是不是台灣話?
向陽跟我很熟,他在台語詩下的工夫也很大,是我所崇敬的兩個台灣語的創作者之一(另一位是林宗源)。不過他們二位的台語詩讀起來還是不能十分貼心(林宗源的詩比向陽更貼心)。我說照向陽的原意,這話應該是「發普光」,(唸ㄆㄚ ㄆㄨㄍㄥ),向陽大概不曉得有這個詞語。杜先生又舉了一句詩(忘記是誰的),說「又到煮飯炒菜的時陣」(大意如此),問我這是不是台灣話?我說這話應該說「又到動鼎竈的時陣」,上面這兩例,可看出作者們因為不懂母語,即使熱心,效果仍不彰。

我有一個朋友住在日本,也熱烈的寫台語詩、台語散文。我曉得他懂得多少台灣話,我問他怎麼寫?詞彙怎麼使用?他回答:「我查台語大辭典」,天底下也有此等事,又不是外國人,寫作也要倚靠辭典,這樣寫下來的作品,牛頭不對馬嘴是注定的了。文學,是藝術,不是拼圖,它本身是有機的完整且是完美的生命,比開漢藥方還神妙,漢藥方的神妙是出名的,一帖藥,每一種藥味都是有機的結構,拼湊不得的。文學比之尤其神妙,一字之美,一個詞語的顛倒,一個詞性的變換,境界全異。如掌握不到,境界全失,這是人間最精微的一種工程,怎可能兒戲從事?

宋澤萊幾年前在東海大學演講,抨擊我身為台語學家,卻不用台語寫作。我是有苦說不出。母語文學的寫作,談何容易?初生之犢不怕虎,我是一頭老牛,心嚮往之。卻是裹足不前。
第一. 寫一篇母語文字,要費尋常官話寫作的十倍二十倍的精神,非常艱難,我自承無夠力。
第二. 你下筆一試,十次有十字以失敗收筆,何則?你表達不出母語的神情神態,你舉白旗投降。
第三. 你的用字便是千萬重關山似的,一關過了又一關,一山過了又一山,你爬的過去倒好。你終於會遭遇一座崇山峻嶺,你不止爬不過去,你還會跌落深谷,你找不到字,你無法下筆。你投降,你痛哭流涕。我從來不敢以一己之私,蹧蹋母語,因此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敢下筆。-----應說是不敢發表。
第四. 即使你勉強完篇,厚顏發表了,又有誰看得懂你這個所謂台語學家所用的字?
 
我且出個題目,同好們各自渾身手來一試。為了避免暗示引導,我用英語來表達,大家來得成母語看看。Where are you going?這句話,出題要有兩項要求,第一要用道道地地的母語釋出。第二要每字用正字寫出。(明樹先生,你宣讀為這裏,且停下來,讓與會者實際去釋出。)

現在各位已顯過身手,出題者來宣布正譯。福佬活正譯是:「你每(唸買)底(唸倒)去(唸器)」。或「女(唸ㄌㄨˋ)每底去(唸ㄎㄨˇ)。」(北門郡人、曾文郡人,鹿港人,澎湖人為後一句,台北方面you和go,發表在「你」與「女」,「去」(器)與「去」(ㄎㄨˇ)之間。)。客語,出題者栽在you這一字的上面,客語you叫ㄥˋ,不知何字。

出題者因未出席,看不見實際的場面,但猜想情況不會很可喜。於此可以想見母語寫作談何易。寫出的既然不是母語,或根本無法寫出,怎稱得上寫作?

終究我們非創作母語文字不可,這必須具備主客觀條件。先說說客觀條件。創作必級有發表場地,必須有讀者,而且作品還得有相當的金錢報酬。(未完)

發表的場地是有自立報系,民眾日報,台灣時報,台灣文藝,場地雖不算十分遼濶,已頗可驅馳。讀者也有,尤其中老年輩,為數還不少。稿酬則頗薄。我不知道別人的行情,且以我為例。自立款待給我每字似乎是七角半,台灣時報似乎是五角,民眾日報我忘記了,台灣文藝,林文欽說他要發四角。老實說,有場地發表,台語作家們應該密在壁腳偷笑了,還敢奢望高報酬。但是對我來說,若要我用母語寫作,這種賤價的稿費,我支持不住一個月。全時間投入,一個月不見得變得出三千字的母語文與作品,前面說過,用母語寫作要費用官說寫作二十倍以上的精神和時間。三千字以自立系的七角半來計算,共得二千二百五十元。我田園早已零收入,而上有老母,下有幼女,一家三口,二千二百五十元因我可免於餓餓,但在目前台幣在國內嚴重貶值下,情況將是慘絕人寰。因此我不得不聲明,我陳某無資格參加母語創作的行列,我沒有其他收入,我赤貧。文人地位原在娼丐之間,本來就是下賤的,我們自己的文化界有力人士,原來就將文人視如草芥,那有話說。而當局,起大體育場等大工程最熱心,工程愈大愈有的挑!獎勵文化,沒得挑,胡為乎來哉!

一分錢一分貨,賤價出不了高產品。我們客觀條件中的報酬現況,不可能催生得出母語創作,最起碼的水準作品都不可能,遑言高水準的作品。除非稿酬提高到每字三元以上,嚴格審稿,母語創作要想有好成績,無異是畫餅,起碼我不參加,叫我兩個月內枯萎而死,我寧苟活,寫些官話作品,不是我無骨無恥,這是客觀條件叫我非如此做不可。

我這裡宣佈,母語創作,時期仍未成熟,就客觀條件即言。再談主觀條件。這主觀條件要分作者和讀者來談。想從事母語創作,作者得具備三個條件:一.精熟母語,二.識得正字,三.有開創母語的學識和天分。

先談作者必須精熟母語這一條件。且以林宗源和向陽為例來談。林宗源,我估計他母語含蘊量大概達到五成,向陽則在三至四成之間。若我的估計沒有錯,他們兩人都還無力創作母語文學。這個問題相當嚴重,台大西田社的社員兩度跟我接觸。他們全是理學院和農學院的學生,記得也有工學院的學生,只是不敢確定,文學院的學生反而沒有----這令我非常納悶。他們表明要從事布袋戲運動,我自然非常欣喜。但第一個問題令我蹷眉的是他們的母語含蘊量都非常貧瘠。我勸他們時常到大廟口聽老年人談話,持之有恆,五年可以畢業。世界各國國民文字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母語的行家的,至少對母語精熟度須達到八成,沒有這個成數,根本無力下筆。文字語言,極高明,極廣大,極精徵,你以為文學是甚麼?是一間用一般語言構築的語言草屋,還是用豐富複雜而且精緻異常的語言構築的一棟語言摩天大廈?

我們的作者若真有心從事母語文字創作。單就母語含蘊量和囤積而言,最起碼得捨棄城市走入鄉村,做母語和實際進修五個年頭,然後東山再出,方能達成心願。

目前,我還是要宣布時機尚未成熟,因為我們的作者母語學業還差一大截。

其次談正字,文學家原本便是要識字識的多。但我們的一般作者,只識得報章雜誌用心學,古典一概絕緣,因此做為一個驅遣文字的專家來講,時時在捉襟見肘中寫作,個裏滋味,人人自知,不用我細說。若就母語寫作而言,目前我們母語作家,受的是北京字教育,只識得北京語用的字,母語自教育另些不曾受過。舉個例,我再出一個英語字,大家來對母語字,看對得出對不出。我出個最常用的語詞search,此京字,可對以「找」字,母語字呢?你說哪個字可以對當?除非已讀過我討論台語字的文章,無人能對得出。就福佬話而言,正字是「 」或「 」(上一個字於商朝的甲骨文,下一字見於朝漢的字書)。客語倒好對,正字「尋」。再出一個以見情形之嚴重可看出目前母語創作是不是完全不可能?物資少,福佬傳話叫「無 ㄨㄚˇ」,諸位寫得出來嗎?除非讀過我的台語文章,正字是「無外」,即外人無份的意思。「外」的聲母g消失掉了,只剩ㄨㄚˇ這個音。非要尋根究柢,且要有積久的功力加天分。你更本找不出東西,因為福佬話太豐富複雜。我們有這樣最高等的母語,應引以為驕傲,若反而嚥氣,那就大大不應該了。有人主張歸氣用羅馬字書寫,這是豬腦講出來的豬話。凡事總該下過前全盤認識的功夫之後,再來表示或提出意見,對母語沒有做過全盤認識之前,誰也不許瞎說瞽語。我們和作者只受過北京語字的教育,驟然要改寫母語。正字的認識幾乎成了致命問題。母語正字教育一旦不能實施,母語創作必將陷於長期的群雄割據局面,五十年內,不可能有統一的用字,讀者先已唾棄,還寫啥?

再次讀開創母語的問題。任一種語言,都無法單憑他原有的樣子進入文字,沒有作出對母語的開創,任一種母語都永遠不能成為文字語言。目前我們的作出前兩個條件尚且不足,談這第三條件未免過早。

最後談讀者的主觀條件。用一種語文寫作,須設定有這一種語文的讀者,如無這種語文的讀者,寫作便成為無意義。目前母語讀者全在高年輩。這些高年輩的讀者,母語的含蘊量都比作者大,因此他們讀了新發表的母語文學作品,先是失望,繼而是憤怒。但這批讀者在二、三十年內將陸續凋謝淨盡,一如我們農村後繼無人,這批讀者凋謝之後,母語文學的讀者也盡了。少年輩母語含蘊最多如向陽三、四成,一般約僅二、三成,等而下之,或僅有一、二成,這樣的成數。母語文學是無法成立的。

目前的急務,母語作在固然須大力培養母語讀者已一樣須要大樂培養。沒有自己的政權,如何培養?學校教育和傳播媒介雙管齊下,這是一條最好的道路。設法攫取政權為第一急務,但民進黨目前還沒有這樣的實力。那麼僅靠作者們單方面的努力,去學習母語,去認識正字,若我們的子弟們在人家政策下喪失了母語的能力,作者們的努力豈非徒勞?有關母語與台灣文字的問題,能談的只能談到此,剩下的是實行的事,非講談所能奏功。
冠學 七八.五.八

Ps:信手寫來,只求表達我的淺見,無意跟您對坐閒聊,可以說全無章法,如您以為我這對便信拿得出去便這樣拿出去。否則煩您重新改寫,就說是我口述,您整理的罷!(此信為1989年5月8日)